竹林七賢磚畫中的“古琴”
發佈時間: 2018-04-17 13:56:57 | 來源: 中國文化報 | 責任編輯: 許晴晴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模印磚畫南京博物院藏
近日,南京博物院的一件重要館藏——南朝時期“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因現身央視《國家寶藏》節目而名聲大噪。
整幅磚畫長約4.8米,高約0.8米,出土于南京西善橋某南朝大墓中。雖然墓主人尚未確論,但是根據墓道形制、出土磚畫、建制等級等資訊,大部分證據皆指向南朝宋的兩位廢帝中的某位(林樹中先生《再談南朝墓》)。
磚畫所描述、涵蓋的歷史資訊非常之豐富。筆者在作為南京博物院志願者講解員的工作期間,時常會向觀眾介紹、講解該國寶級文物,其間也發現了磚畫中一處很有意思的“錯筆”。
此磚畫畫面中共有八人,在展廳中面對磚畫,右四是嵇康、左一是榮啟期。這兩位時隔近六百年而“同框”的高士有一共同特徵:與磚畫中其他人物不同,榮、嵇二位都是盤腿而坐,膝上置琴。
史載榮啟期樂天知命,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嵇康更是琴界高手,曾作《琴賦》,説:“眾器之中,琴德最優。”又“及其初調,則角羽俱起,宮徵相證”。據載,嵇康曾作《長清》《短清》《長側》《短側》四琴曲傳世。及至嵇康行刑赴死之時,“顧日影而索琴”,一曲終了,推琴而嘆,“廣陵散從此絕矣”。可見他非常懂琴、善琴、愛琴。
筆者曾經無數次近距離觀察磚畫中的形象、線條,在秀骨清像的美學情趣之下,畫中各種具象之物、之人,都很值得深究,其中就有前述的“錯筆”。
此“錯筆”,即是放置於榮啟期和嵇康膝蓋之上的“琴”。
琴為四藝之首,儒家將琴學提升到超越其他樂器的地位。古人語“君子無故,不撤琴瑟”,士大夫居家的標準形像是“左琴右書”,古人人格精神的一種高超境界是“劍膽琴心”。因此,琴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地位之高,觸用之頻,與人之親近,遠勝於今,而古人所狀畫描摹的“琴”的形象和擺放方式,也大多是非常準確的。
目前傳世最久且依然可以彈奏的“琴”,是唐代器物。形制與今天的“古琴”基本一致。有七弦,十三徽,琴額、岳山在右,琴尾、龍齦在左,十三徽在一弦之外,即遠離彈奏者的一邊,彈奏者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猱綽注,這種“琴”的形制與演奏方式,至少有實物證明,自唐代開始,便基本定型。比如顧愷之《斫琴圖》,其中琴的形制與後世相同,與前朝漢代初期“琴”不同;北齊《校書圖》,其中琴的形象與唐琴無兩,而且一琴橫置時,也是琴額右置,琴尾左置;宋徽宗《聽琴圖》,其擺放位置、彈奏姿態非常標準,與當下相同。往後還有元朝王振鵬的《伯牙鼓琴圖》、明朝杜堇的《梅下橫琴圖》、清代禹之鼎《幽篁坐嘯圖》等。民國之後,古琴漸從文人案頭消失,對琴的陌生導致了很多文藝作品的摹畫錯誤,今天不少影視劇裏,古琴的擺放方向、方式,常常錯誤。
説回《國家寶藏》中袁弘先生所飾演的嵇康。第一眼看到嵇康撫琴的鏡頭時候,我相信很多“琴人”都會發現,其古琴擺放方向反了。但是,這次袁弘不需要“背鍋”,央視也不需要背鍋,因為他們所演繹的,正是南朝竹林七賢磚畫的真實畫面。
可以説,這幅國寶級文物裏“琴”的擺放方向本身反了。
還要説明的是,並不是“琴”的方向擺放反了,而是整個“琴”製作錯了。
從目前所存實物的唐代古琴來看,甚至從目前所存漢代陶俑、南北朝圖畫資料來看,如果我們就認為古琴是唐琴以及漢俑、南北朝畫作中的模樣,那麼竹林七賢中磚畫中的“琴”,並不曾真實存在於中國古代。
“琴”的歷史源遠流長,此處不做過多敘述,就看離七賢年代較近的前朝,漢的琴,以及後來南北朝的琴,可以看出端倪。中國古代弦樂,漢之前最著名的幾種:琴、瑟、築。琴的形象,屢見於漢代陶俑,甚至有實物出土,如曾侯乙墓中的十弦琴、馬王堆漢墓中的七弦琴等等。
漢中期以前的琴,與後世琴有兩點大不同:一是漢中期以前的琴的發音腔只有琴體的一半,而漢中期之後乃至南北朝的琴,從出土陶俑和傳世圖畫上看,發音腔已演變至全體,與今琴相同;二是漢中期以前的琴沒有琴徽,而南北朝的琴,甚至魏晉時期的琴,已經具有琴徽。
譬如磚畫中的榮啟期與嵇康的琴,都是帶有琴徽的。有朋友説不對,榮啟期所在的時期,琴是沒有琴徽的。這話説得不錯,但是我們所看到的磚畫,是南朝的磚畫,因此其上的人、物,我們應以南朝的社會現實視之,而不是春秋。這就譬如讀《金瓶梅》《水滸傳》,我們始終要記住,雖然小説家言,構築了宋代的歷史背景,但是其具體社會現實,衣飾、官制、食物、地理等等,都是明朝的狀況。因此,磚畫中非常明顯的琴徽,也就代表著南朝時期琴的特徵。同樣,在嵇康的《琴賦》中,他也説到:“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鍾山之玉。”
筆者曾仔細數過嵇康膝蓋上的琴的徽位,除去被他雙手擋住的大致三個徽位,還有十個徽位,也就是説,當時的徽位,應該和今天的一樣,是十三徽。
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琴較之漢代中期之前的琴,已經有了很大的改進和不同,幾與後世之琴相同。可以大膽判斷,此時之琴與後世之琴,還有些不同,或許在於弦數。譬如自戰國以降,琴弦有十弦、五弦、七弦不等。同樣是嵇康美男子,他的詩裏也曾寫過:“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而最晚至唐代,琴已定型為七弦。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古琴這種樂器由古代器型轉向現代器型的過渡時期。
那麼,在這個過渡的時期,是否會出現類似于磚畫中的“錯誤”的琴呢?也就是説,琴額岳山在彈奏者的左手邊,琴徽向外的“琴”,而非唐之後的“琴”實物,琴額岳山在彈奏者的右手邊,琴徽向外?考察前面所羅列的陶俑、畫作,我們幾乎可以判斷,所有的“古琴”演奏,都與今日一致,琴額岳山在彈奏者的右手邊。
這樣看來,如果磚畫中的古琴只是擺放方向錯誤,琴額岳山放在了左手邊,那麼琴徽就不會安放在面向觀者一邊,而是會在靠近彈奏者一邊。但是,磚畫中的琴,琴徽偏偏又出現在面向觀眾的一邊,那就是説,這位製作磚畫“母本”的畫師,憑空“製造”出來一個不曾存在過的樂器。
這幅磚畫中的琴,其刻畫之“簡單而具體”(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考》論及此磚畫中“琴”之語),確實可見畫匠的良苦用心。但是可惜,這兩張“琴”,都畫錯了。這錯誤不僅僅是擺放的錯誤,更是器物本身的錯誤,原因不外乎兩點:一為畫匠對文人士大夫生活的不熟悉,而高階層的文人士大夫們並沒有認真深入作坊或者墓葬中仔細審查,從《世説新語》《兩晉史》《南朝史》可以看出當時士大夫階層與勞動階層的隔絕、文人們的“不接地氣”;二為當時的琴正處於發展成熟沒有完全定型的歷史時期,再加上瑟、築等傳統樂器的混淆,故而導致了畫匠的迷惑模糊。
到了魏晉南北朝及以後,中國“琴”逐漸定型,七弦、十三徽、發音腔長及全體,其所承載的雅音正聲,也成為了傳統文化最具代表性的中華之音,流傳千古,響遏行雲。 (作者為南京博物院志願者講解組組長 蕭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