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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最後的私塾先生

發佈時間: 2017-09-08 13:40:07   |  來源: 重慶晚報   |  責任編輯: 王子楓

 

  

  石老每日看書已成習慣

  

  石老比劃以前父親手中戒尺的樣子

  

  興起時,老人會作詩,並用本子記錄下來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手指在高低曲折的聲調裏很自然地比劃,指尖仿佛拎著文字跳舞。

  他吟唱詩歌,韻律之美主宰著他的頭、手、腳、眼,甚至淚水在眼眶打轉。

  他是酉陽縣上世紀最後一批私塾先生之一——石仲文。

  上月初,重慶第二師範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張承鳳帶著學生,在酉陽縣開展非物質文化遺産田野調查,87歲的石仲文被納入調查範圍。調查顯示,目前全市在世的私塾先生包括石仲文在內,僅10余人。

  重慶晚報記者 黃艷春 文翰 李野 攝影報道

  坐定請茶

  8月30日中午,酉陽縣李溪鎮,多雲。

  《酉陽縣誌》記載,李溪鎮處渝東南邊陲,與貴州省沿河縣10多個鄉鎮接壤,歷來商賈雲集,被譽為酉陽縣南大門。烏江發源貴州,下游離黔入渝,流經酉陽,折向彭水、武隆後,在涪陵匯入長江。在先人逐烏江而居的歷史長河中,孕育出黔渝兩地文化,私塾教育便是其中之一。

  我們來到李溪鎮時,街頭人流不斷。鎮邊路旁,沿一條小道拾階而上,轉個彎,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院壩。院壩有椅,一頭髮稀疏老翁,身著白色短袖襯衣、藍色長褲,持保溫杯,在陽光下愜意半躺。他雙耳碩大,雙眼微閉,正自得其樂地吟唱《早發白帝城》。

  待吟到“輕舟已過萬重山”時,他頭微微晃動,臉上露出舒坦之情。聽者,有一種被引領穿越時空的錯覺。

  吟者正是石仲文。見生人登門,他起身行拱手禮,見當地學校的陳老師與我們同行,便知道我們的來意。他説,得知我們要來,邊曬太陽邊等,閉目養神間,不自覺地吟唱起來。

  數天前,我們委託陳老師牽線,請他轉告石仲文,我們想採訪他從事私塾行當的那段光陰。

  “有客來訪,必起身行拱手禮。寒暄坐定後,就得請茶。”石仲文招呼我們落座後,端出當地産的新茶,讓我們品嘗。他説,按老祖宗規矩,客人一坐定就請茶,是歡迎的意思,“要是你們坐了一陣後我才請茶,就是下逐客令啰。”

  與石仲文談話是一種享受。他的聲調抑揚頓挫,語調起落間,手指很自然地比劃著,仿佛穿行在聲音裏,拎著文字跳舞——一股舊時文人氣息撲面而來。

  寒暄中,他講中國茶文化與儒家思想的密切關係,提及最多的話題自然是私塾教育。

  因材施教

  石仲文的父親叫石廣義,清末落弟秀才。石家祖輩往返川黔兩地賣鹽等百貨,在當地是大戶。他回憶,一次,祖父從貴州返李溪時遇劫匪,貨物被劫。萬幸的是,匪首沒認出他是李溪本地人,留了他性命。僥倖活命的祖父返家後,被嚇得不輕,不再做生意,吃老本,家道中落。石廣義在家境變故下,選擇做塾師謀生。

  塾師,指舊時的私塾先生。石廣義做塾師時才25歲,教書的場所在村裏,謂之鄉塾。

  “我記事起,父親每天出門都是一身長衫,天不亮吃完早飯,就往鄉塾走。在那裏,小至七八歲的娃娃,大到十七八歲的青年,都是天不亮就趕到了,等待塾師授課。”石仲文説,父親從早晨6時左右上課,一對一地教。年齡小的,主要是填紅——塾師在紙上寫人、口、手之類的字,學生一筆一畫地描;年齡大的,背《論語》等四書,不僅要求能背誦,還得説出其意。

  “鄉塾有近30個學生,父親一個一個地教,通常從早晨6時忙到10時,才告一段落。他基本上都是累得癱在椅上,短暫離開教室去臥室躺著閉目養神。”石仲文説,父親的這種教學方式,用現在的話説,叫因材施教。

  石廣義當塾師20年,45歲時病逝。得病也跟劫匪有關:一次,石廣義去鄉塾途中,被貴州流竄來的土匪綁票,索銀100兩,祖父東拼西湊半年攢足50兩,攜雞一隻才把石廣義贖回,病根在關押期間落下。

  取精棄糟

  史料記載,東漢以後各代,私學漸有發展。特別是清代,私塾興旺,開創了烏江流域私學教育的先河。酉陽地處烏江流域下游,隨著李溪鎮作為商貿重鎮的崛起,私塾在這裡蔚然成風,流域內的彭水縣、武隆區及涪陵區,同樣受到影響。

  張承鳳見過石仲文吟唱。她説,他的吟唱依字行腔,不僅準確地發出聲母和韻母,還能依聲調方向來走旋律。聲調往上的,就往上唱;聲調往下的,就往下唱;聲調平的,就平著唱;聲調拐的,就拐著唱。“石老先生用的這種吟唱方法,就是我們傳統漢語的唱法。”

  “一千個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哈佈雷特。即便是同一句詩文,每個私塾先生的吟誦亦有微妙不同,這正是吟誦的魅力所在。”張承鳳以唐代詩人張繼《楓橋夜泊》為例,給我們吟誦了一遍。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聽者能感受到時空倒流帶來的癡醉。

  回到現實之中,張承鳳表示,如今全國各地都有私人開辦的新私塾,但大多流於形式復古,教師未經系統培訓,教育品質參差不齊。

  “如今所謂的私塾,游離于教育系統之外,學生不管在私塾讀多久,不通過正規學校學習取得的學籍學歷,都無法得到主流社會承認。”張承鳳説,不管吟誦吟唱也好,私塾教育也罷,大家應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這才是正確的方式。

  青年塾師

  石仲文介紹,父親去世前3個月,由於長期教學的疲憊加上疾病折磨,導致無法説話。是時,18歲的石仲文替父當塾師。鄉塾變為在家授課,即坐館。

  坐館當塾師,石仲文幹了3個月。早在他四五歲時,父親就以吟唱形式教他《論語》《大學》等,他之所以能勝任塾師,就是潛移默化學習父親教育方式的結果。

  第一次授課的情形,他記憶猶新:站在發蒙的孩子、不識字的青年面前,他套用父親吟唱古詩的教學方式,居然信手拈來。快到中午時,第一堂課上完,他累得午飯都不想吃,感慨塾師不易。

  “吟唱時,我不自覺地搖頭、閉眼,聲音完全融入詩詞裏,感覺身體裏流淌的血液中都有文字。”那堂課,石仲文吟唱的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起句“君問歸期未有期”中的“未有期”,吟得自己愁腸百結,尤其“期”的拖音,從嗓子裏飄出時,他感到淚水在眼裏打轉。

  1948年9月至1949年初,石仲文只幹了3個多月塾師就卸任了。原來,學生拜石廣義為師時有契約,約定米、油、煙葉等生活必需品作為塾師的報酬,還約定了教學期限。石廣義患病期間,還差3個月到教學期限,所以石仲文替父教學。

  1950年,石仲文通過酉陽教師選拔考試,在城區小學(現酉陽實驗校)擔任教導主任,主要負責語文科目教學。接下來,他又輾轉到李溪第一中學、酉陽一中等學校擔任職務,直至退休。

  多知道點

  舊私塾沒有週日不放暑假

  民國期間,重慶的私塾是如何運作的?張承鳳作了介紹。

  每年正月十五後開學,到農曆九月底放假,沒有星期天,也不放暑假。端午、中秋各放假一天。如果塾師有事耽擱,則佈置學生讀書寫字。

  學習時,學生上廁所需拿簽板(竹木所制,一尺多長,三指寬),一次去一人。犯錯或學習不認真、偷賴,背不了書,塾師可施加打手心、罰站之類的體罰。“師”字是上了神龕的(那時一般家裏神龕上供著“天地君親師”位),打學生,被視為天經地義。

  那時私塾的主要課程是四書五經。發蒙階段,男生主要學《三字經》《百家姓》《隨身寶》《弟子規》;女生學《女兒經》《閨閣箴》。其次,還教《應世雜字》,幫助學生日後應付生産生活所需。

  私塾不開系統算術課,但教打算盤,實用性很強,要求學生熟記口訣,加強練習。那時稱重使用十六兩制的秤,學生要學習斤求兩、兩求斤。

  還有一項主要課程——寫字。它是每天必做的功課。

  私塾教法呆板生硬、填鴨滿灌、死記硬背、囫圇吞棗,無法跟時代發展合拍。

  資料顯示,1950年,重慶少數邊遠地方仍有私塾存在,所教內容是舊雜誌和經書。次年,酉陽等縣大力發展新式小學教育,每個村都建立新式公辦初級小學,私塾自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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