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美學二題
發佈時間: 2017-09-07 11:14:28 | 來源: 中國文化報 | 責任編輯: 王子楓
陳 鵬
書法美的源流——
文化傳承積澱形成的群體書法情結
書法退出社會實用流通已經許多年了,但社會的書法熱卻方興未艾,究其原因,還在於中華民族與文字書寫有著同存共生的淵源。書法美是民族文化傳承積澱形成的群體書法情結,探求書法美的淵源,更需要從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積澱和審美心理結構的形成上尋找答案。
群體書法情結,主要由以下幾個方面構成。
首先,神聖化的崇拜。漢字在形成早期,是因其神聖性而被頂禮膜拜的。公認最成熟的早期文字是甲骨文。甲骨文主要是巫師通過法事進行占卜而記下的文字。這些文字雖然是人書寫的,其文字功能卻是傳達上蒼旨意、替天代言的,是代表天意的字符。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些文字決定著整個族群的命運,審度著眾生的禍福。那時人們對文字的態度就是視若神明、絕對服從。人們與文字建立的原始關係,必然産生久遠的影響。繼甲骨文之後興起的就是金文。金文已經不是天意或神語,而是人類自己思維的語言。金文是鑄在金屬的禮器上用來祈禱供奉的。這種文字書寫是人們對天、對神、對祖先的傾訴,是與天、與神、與祖先交流的途徑。這種神聖與虔誠也是不言自喻的。再之後的小篆,是體現天下同書國家意志的産物,是皇權一統天下的權威性、強制性在文字上的表現。小篆之後是隸書。隸書是官府衙門公文的專用文字,官方的安民告示、命令旨意,都是通過這樣的文字方式與百姓溝通的。這些溝通方式本身,就無形中賦予隸書以特殊的統治色彩。對於官本位思想嚴重的中國大眾來説,這些文字書寫方式對群體文化心理的構成具有巨大的統治力和影響力。在民族文化傳承中,從早期就形成了群體性的對書法的“神聖化崇拜”。
其次,人生奮鬥的捷徑。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書法之途延展著諸多夢幻般的改變人生的路徑。從秦始皇開始,統一文字重視書寫;西漢王朝開始,重視文書,設“尚書”“史書令史”等專門寫字的官職,選拔隸書高手任用,為天下書者拓展了一條“書而優則仕”的路。科舉制度的實施,是對以書取人制度的變相延深與擴張。科舉考試是以八股文談古論今為主要內容的現場卷試,其書法水準的優劣,往往是考官、尤其是皇帝法眼中的重要因素。書法好不一定能行,但書法不好是一定不行的。寫一手好字,即使走不上仕途,社會上仍有許多崗位需求,如私塾先生、師爺、賬房、代人寫信立狀等等。中國人利用讀書寫字來實現人生價值,一直是一條奮鬥之路、夢想之路。
再次,大眾趣味的追求。在大眾傳統的意識中,話誰都會説,但只有會寫,才能算是有文化。書法作為實用性方式退出社會流通已經許多年了,但包括書寫、欣賞、交流、收藏在內的大眾書法熱卻有增無減。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喜愛精美的書法作品,都對書法好的人敬重有加,都有過希望自己也能寫一手好毛筆字的願望。而歷代統治者,都對書法高看一眼,厚愛一層。上行下效,蔚然成風。
以上簡約地描述了書法在幾千年的歷史進程中與民族大眾在精神上、審美心理上以及社會生活上的密切聯繫。這些聯繫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有著不同的特質和比重,但是這些聯繫卻不因時光的流失而消失,而是轉化為民族文化的基因、積澱為大眾個體審美趣味而保留下來,並傳承至今。馬克思主義美學認為,包括審美感覺在內的人的“五官感覺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歷史的産物”。也就是説,我們現在的五官,看似是自然的,其實也是社會的;眼睛和耳朵的審美功能和價值取向,看似是後天培養的,其實也是歷史積澱的。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人們與書法的關係,由實踐理性轉化為直覺感性,由社會行為化為個體品位,由歷史變革轉化為心理結構。這種由文化傳承積澱形成的群體書法情結,是當今人們延續著對書法熱情的最重要、最深刻的基礎,也是書法美的源流。
書法能夠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傳承群體心理情結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漢字形態綿延不斷的歷史延續性。在古代世界文明史格局中,使文字具備藝術發展的可能性的原始形態,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即“聖書文字”;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古希臘的克裏特人的象形文字;美洲的瑪雅文化中的文字等等。它們都曾經以圖形來表意,有如繪畫的簡略形態。問題是,在從西元前的10世紀到15世紀之際,都迅速地被拼音文字所取代。於是,人們對原有象形文字的認知與情感折斷了。而中國文字通過對圖形與描畫的簡約與符號化處理,延續了作為“表意(象)”文字的傳統,確保人們對文字認知的對象和情感得以延綿不斷、始終如一、血脈相承地流傳了下來。
因此,我們在欣賞書法藝術的同時,一定把書法放到歷史文化的大背景中進行審視與思考,防止因藝術化而帶來的偏執與縮微。
關於書法藝術的定義
關於書法藝術定義的觀點很多,筆者對書法藝術的定義是“以漢字書寫為基礎法則的筆墨造型藝術”。
這一定義的提出是從這樣幾個方面考慮的:
首先,定義概括了書法歷史演進的過程,體現歷史發展與邏輯關係的一致性。從“漢字書寫”到“筆墨造型”不是簡單的概念遞進,而是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繫的。這既是書法歷史的演進過程,也是書法發展的邏輯進程。書法美學的研究也將沿著這個歷史脈絡推演邏輯聯繫,從而達到歷史與邏輯的統一。同時,“書寫”與“造型”兩個概念的遞進,還標示了書法由實用到藝術的轉化。書法經歷了由實用,到實用與觀賞的兩重性,到實用性基本消失成為真正藝術三個階段。書法藝術的“定義”應當概括這種歷史與邏輯的遞進性。
其次,界定了書法藝術以漢字基本形態為依託的原則,強調了書寫“基礎法則”的重要作用。“書寫漢字”是書法藝術最重要的形態依據,是書法藝術不可脫離的基礎。書法脫離了對漢字的書寫,將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淪落為三流水墨畫。 但是,漢字“書寫”與“書法”又是有本質區別的。“書法”與“書寫”質的不同在於書者是按照“法則”進行“書寫”。這中間發生的基本變化,一是書寫者的主體地位更加突出,書寫由客觀實用為主向主觀表達為主轉變;在有法可依的基礎上,拓展了書寫者個人內心表達的自由度。二是手段、工具更加豐富,簡單的筆墨發展成文房諸寶,承載字的質地也從獸骨發展為無限豐富的材質; 三是由單純寫“字”發展為寫“法”。
再者,強調了“筆墨”作為書寫工具的獨特性和主導性。説到中國書法的成就,毛筆的作用是怎麼強調也不過分的。書不依筆字無成,就是這樣一支簡單綿軟的毛筆製造了中國文化的神奇與輝煌。工具綿軟,卻刻畫出剛勁;八方著力,孕育著無窮變幻。似乎正是這種簡約柔軟,激發出書者無窮的征服力,歷練出十八般武藝;同時也越發顯出簡約柔軟的書寫工具的無比深奧。恰似一個溫柔清麗的小巧女子,讓一個強壯的七尺男兒煥發出無窮的力量和無限的創造力,兩者珠聯璧合、水乳交融,上演了一場流傳千古、至今未散“書寫”大戲。毛筆書寫,用一個字概括就是“難”。用簡單的工具創造無限豐富的文字形態,確實需要滴水穿石的功夫和梁懸錐刺的毅力。但正是因為難,人們才覺得神奇、珍貴。“難”是審美中一個很有吸引力和説服力的“殺傷”利器。
另外,強調了“筆墨造型”的藝術特徵,具有鮮明的藝術種類的個性標示性。以“漢字書寫”為基礎的“筆墨造型”,劃清了書法藝術與其他造型藝術的界限。
書法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構創獨特、品格高雅,其藝術定義應當具有一個既一目了然的概括性,又具有讓概念辯證運動的空間感。希望它能成為一粒優良的種子,從這裡萌發、成長、開花、結果,最後完成理論體系的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