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作為通城縣招商引資企業家,66歲的老甘如同“上足發條的一塊老鐘錶”,滿腔熱血,渴盼在這片土地大展拳腳;10年後,他心灰意冷,“指針越走越慢,感覺隨時要停止。”

“我這塊表卻不能停,要麼生,要麼死,只有這兩條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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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甘”向記者出示當年繳納的900多萬元費用清單。他説,這些錢他願意再交一遍。田城 攝

老甘名叫甘仕平,目前為止,他還是一個尚未成功的“礦老闆”。4月14日,甘仕平依然充滿期盼:只要通城的職能部門同意企業開幹,當年花的錢,他願再花一遍。

10年辦不下一紙開採批文

在老甘的印象裏,在通城“投資興業”的10年,他和他的公司人員只幹了一件事:反覆與當地部門溝通,讓企業能夠開工運轉,卻事與願違。

誠興礦業負責人朱本繼站在當年公司修建的橋上,一臉茫然。他的背後,是被徵的180多畝土地,如今被閒置下來了。田城 攝

整整10年,當地職能部門不批准他的湖北誠興礦業有限責任公司(下稱誠興礦業)動土生産。

作為招商引資企業,這樣的結果,讓整件事充滿荒誕,他想不通。

2012年12月8日,誠興礦業落戶通城縣,並與四莊鄉政府簽訂了招商引資協議,開發位於廟下村古木坑的高嶺土礦。礦區約0.57平方公里,高嶺土儲量2749萬噸,礦産品質上乘,遠期礦藏量和開採量為1億噸。

按照設想,誠興礦業將為該縣電子資訊産業、涂附磨具産業和陶瓷産業供應優質原材料,抱團發展,做成通城的千億元産業集群,並與高校合作,聚焦高科技領域,打造産業高地,形成咸寧市乃至整個鄂東南的一張産業名片。

2013年,通城縣組建誠興礦業建設指揮部,原縣、鄉主職領導挂帥指揮部,推進工作開展。

2013年4月18日,通城縣縣長辦公會議紀要記錄,同意誠興礦業開發高嶺土項目,要儘快組建工作專班,加快項目推進,確保早日投産。

隨後,誠興礦業配合指揮部修路鋪橋,並按照指示,先後向指揮部繳納910萬元款項。費用包括廠區徵地、公路徵地、遷墳、林木、工作經費等支出。

“實際費用還不止這些,留有票據的大概約1100萬元。”甘仕平説,這些錢好多都是“冤枉錢”,比如,廠區徵地已經繳足了廠區徵地費用,但指揮部又把集體土地徵用再收取了一次,共計19.5萬元;指揮部工作經費250萬元也由誠興礦業出資;150座遷墳補償的70萬元,實際上所遷墳的數量只是一個零頭……

廟下村原村支書金明月多方核實,發現“老甘花太多冤枉錢了。”他説,指揮部列出的應繳費清單,“水分太多了。”

“公司只想儘快投産,對於指揮部的要求,基本都答應了。”甘仕平説,“指揮部領導作風很硬,不敢不答應”,他安慰自己,只要項目開工,這些錢都可以再賺回來。

然而,再往後就是反覆地遞交申請資料,解決開礦的“前期準備工作”和“歷史遺留問題”。

一拖就是10年之久。

期間,當地一些企業找到府來,商談“合作開發”;縣裏也有聲音勸甘仕平退出。因為條件太過苛刻,他都拒絕了。

每一年,誠興礦業都不斷打報告申請開工,然而都換不來一紙批文。

這些年,甘仕平舉債5000萬元,這些年光利息都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變賣了自己的房産,四個子女的房産或賣了,或抵押銀行貸款,全部投入誠興礦業。

“我個人經濟確實出現了問題,被拖垮了。但我手裏有採礦權,依然有一批經濟實力雄厚的老闆願意支援我,只要項目能夠開工,資金毫無問題!”

甘仕平如今已76歲了,除嚴重肺氣腫,一些老人病也纏身,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甘仕平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冒犯的是不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有人“點破”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誠興礦業名下的古木坑高嶺土礦利益太大了,對地方經濟發展也舉足輕重,牽動多少雙眼睛盯著,誠興礦業想自己開發“吃獨食”,自然動了其他人的奶酪,這或許是這張生産許可證難辦的核心原因。

群眾盼望項目早日開工

4月13日,記者來到四莊鄉廟下村四組。

站在金仙橋上,誠興礦業工程部負責人朱本繼愁眉苦臉,他一籌莫展。

這座橋,是誠興礦業投資300萬元建的承重橋,如果一切順利,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運礦車從這座橋上穿梭。

然而,現實卻沒有如果。經過了多年的風雨沖刷,金仙橋已不復當初的俏模樣,變得黑跡斑駁。橋後,180多畝被徵用的場地一直被閒置,長滿了野草,一片荒涼。

看著這些被浪費的土地資源,原村支書金明月看得扼腕嘆息,多好的地呀,就這麼閒置著,浪費呀!

他作為能人,于2011年被引回村當、村幹部,後被推選為村支書。在職幾年,他深切了解到村子到底有多難。

“剛來時,村裏就一條泥巴路,村裏沒有辦公樓,集體收入為零。群眾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2200多村民,基本靠外出務工維持生活。”

2012年,高嶺土礦開發的消息一經放出,就像長了飛毛腿一樣,很快傳到了所有村民耳朵裏。

村裏有礦要開發,以後就在家門口上班,家家戶戶都能發財了!村民們翹首以盼。

四組村民聽説項目可能會開動,都很開心。廟下村經濟落後,太需要一個産業來撬動村子發展了。田城 攝

沒想到,結果還是“捧著金飯碗,出門討米吃。”

金明月和誠興礦業一道,忙裏忙外,卻等來一個寂寞。

“村委會跟礦業公司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都想把事辦妥,早點開工,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自覺愧對村民的金明月,索性辭了職。

記者在該村四組礦産地看到,一塊寫有“關閉礦區、嚴禁開採”的石碑被亂草包圍。

村民們説,前幾年私採濫採現象嚴重,好幾夥人在山上偷偷挖土(礦)賣,不知道賣到了哪。

2019年,一份由通城縣人民法院出具的刑事判決書證明,村民反映的非法濫採高嶺土的現象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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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通城民間盜採高嶺土留下了一個個礦坑,如今因當地政府高壓打擊,盜採行為已經絕跡。田城 攝

判決書判定,5名犯罪嫌疑人因非法採礦罪被處刑責,最長者被判入獄3年。

記者走訪了解到,因為當地陶瓷産業較為發達,高嶺土作為主要原材料需求旺盛,由於沒有正規開採公司開採,這種供不應求的市場關係催生了當地高嶺土産區嚴重的盜採濫採現象,被當地政府屢次打擊。

國家“兩山政策”出臺後,堅持生態優先發展戰略成為各地政府經濟社會發展的主旋律。

在地方政府高壓政策打擊下,通城縣濫採高嶺土現象絕跡,只留下一個個礦坑顯示著前些年瘋狂的盜採行為。

2020年11月18日,咸寧市政府辦發佈《鹹政發【2020】5號》文,以加強咸寧市礦山管理,促進礦産資源開發利用與生態環境保護協調發。

該文要求,2020年以後通城縣只能設置一個高嶺土採礦權。

隨後,通城縣政府辦出臺了《通城縣加強礦産資源開發利用管理實施方案》。該方案顯示,原四莊鄉古木坑高嶺土採礦許可證已經于2021年7月8日到期,擬作後備資源保留。

甘仕平對此更加不解,誠興礦業所持有的採礦許可證年限是48.5年,離年限還遠未到期。

他説,存續期間,在採礦權到期前,誠興礦業依法向咸寧市自然資源局申請了採礦權延續,並組織了專家評審,將三合一報告進行了公示。公示期滿,結果無異議。

按照公示結果,誠興礦業向通城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申請出具核查意見函,但該局卻以“採礦權不符合延續條件”這樣籠統的緣由拒絕。

一面是蓬勃興旺的市場需求、經濟發展需求,以及群眾的熱切期盼,一面是審批單位不斷説“不”——甘仕平感到委屈、不甘。

他委屈于自己一直用合理、合規、合法的方式懇請取得政府支援,換來的是一次次拒絕;

他不甘心就因為政府辦一個《方案》,10年前的招商項目被“打入冷宮”而作為“後備資源”保留,上億元的投資就這樣打了水漂。

當地部門:多年不開發只好“另起爐灶”

誠興礦業申請了10年的開工之路,為何在通城就是通不了呢?癥結究竟出在投資企業身上,還是通城縣營商環境有待改善?

4月13日,記者就此事採訪了通城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局長余朝陽。

余朝陽解釋,這個項目10年落不了地有幾個原因:

其一,2012年左右,國家允許私人或企業拿礦權。最初誠興礦業來到通城縣投資,其中一個股東是一家房地産公司。投資方當時打了約5000萬元款項用於開發,當時修了路,徵了地,地面附著物也予以了補償。

“後來可能因為投資方的股權沒有扯清楚,項目就停滯了。”

其二,通城擁有品質較好的高嶺土礦區,為了讓高嶺土礦發揮作用,推動經濟發展,所以政府引進了兩家大型陶瓷企業,由於誠興礦業一直沒有投産,所以完全無法給兩家陶瓷企業提供生産原料,通城縣發展陶瓷産業經濟鏈條的計劃也落了空。

“按照他(誠興礦業)的説法,是因為有矛盾沒有解決。10年時間都還沒有解決矛盾,企業還把責任推給了政府。據我所知,上一次延期,縣主要領導還組織了工作專班專門協調此事。”

余朝陽進一步説,採礦權的延期需要國土部門蓋一個章,當時通城縣自規局出了一個礦權延期的審查意見,誰知在審查意見出了之後,誠興礦業就“再也不來了”,“當時幾十個人的專班搞了個把月,結果蓋了章子之後,打電話死都不來了,縣裏對這個事‘很惱火’。”

他説,辦了兩次延期誠興礦業就是不開採,通城縣項目指揮部多次與企業溝通未果。不投産,一個計劃在通城上市的陶瓷企業只能轉而到上海市上市。

“這件事對通城縣來説損失很大,對陶瓷産業鏈的發展有非常大的影響。上一屆黨委和這一屆黨委當時的意見就是,另起爐灶算了,不能跟他(誠興礦業)去扯了,就不跟他(誠興礦業)延期了,(古木坑的高嶺土礦區)作為縣裏的後備資源處理。”

據其解釋,這麼多年不開發,影響到了通城縣的經濟發展,這是不予其礦權延期的關鍵理由。“再大的矛盾,企業八九年都協調不下來嗎?如果一個企業對地方的經濟發展起到正面作用的,我們是絕對支援的。”

就此事,誠興礦業工程部負責人朱本繼找到通城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傳雷。此前,王傳雷是該項目指揮部的副指揮長。

“實事求是來説,把你們(誠興礦業)做儲備肯定是不行的,但10年時間企業自己的矛盾沒解決,也説不過去。”王傳雷説。

朱本繼反駁説,10年“矛盾”,並不是企業自身的矛盾,而是打不通政府,政府不支援,企業談何開工?“政府不配合企業,企業怎麼能解決這些問題?修路、徵地、遷墳……哪一樣不需要政府出面?企業沒有權利去做這些事。”

他説,這些年誠興礦業為開工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次領導,遞交了多少材料。“10年時間啊,是塊石頭都被焐熱了。”

至於通城縣坊間對誠興礦業無錢投資的聲音,朱本繼反駁説,企業又不傻,投了這麼多錢,每分每秒都想立刻生産,回收成本。直到現在,只要政府同意開工,資金就會立刻注入。

“我們也願意通城官方企業入股,共同經營。可是,經過多輪談判,雙方因利益分配問題沒有談攏。”朱本繼説,對方提的條件太苛刻了,企業承擔不起。

王傳雷提到,當時縣裏礦業公司想控股份取利益,“掐著你們(誠興礦業)搞,我也提了建議,這不行,事情還是要公平公正,依法依規。”

王傳雷建議,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人事都已變動,現在關鍵是要解決問題,讓新官理舊事,但不能跟政府的關係弄僵,否則企業哪一項都可能被“搞死”,“超載、安全問題、暗中組織老百姓今天搞得你停工,明天搞得你停工……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跟政府鬧僵)。”

他還透露,“國土局都沒有跟你們説實話,他們辦這個事情,要先開會,具體什麼意圖,要跟你們説(然而並沒有説)。”

截至發稿,76歲的甘仕平依然還在為爭取採礦權延期,以及爭取通城縣新一屆政府班子支援而四處奔走。

他説,作為退伍的“兩參”傷殘軍人,戰場上自己沒有被打倒,和平年代更不會輕言放棄,一定要把這件事跑一個結果出來。

記者手記:

優化營商環境不能停留在口頭上

2022年1月9日,在咸寧市優化營商環境和民營企業家座談會上,咸寧市委書記孟祥偉語重心長地指出,咸寧要認真落實中央和省委經濟工作會議、全省深入優化營商環境大會精神,持續優化營商環境,真正站在企業的角度看問題、想辦法、解難題,想方設法減輕企業的時間、精力等成本。

1月11日,咸寧市委經濟工作會議強調,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是經濟工作的大忌,黨員幹部要明確自身定位,切實當好服務經濟發展的“店小二”,堅決反對擺架子、講排場、不懂裝懂、瞎指揮,要以幹部作風大改變帶動服務效能大提升,助推經濟發展大突破。

近年來,咸寧市一直致力於優化營商環境,營商環境取得了很大改善。

然而,依然有個別領導幹部思想和作風改變僅僅停留在嘴巴上、紙張上,不僅不親商、重商、護商,反而是疏商、輕商、傷商,不作為,亂作為,“老官”思維僵化,“新官”不理舊事,被項目“套牢”的客商苦不堪言。

優化營商環境應該是全市一盤棋,不僅要在大處落子,也要于細微處見精神,讓“店小二精神”真正在每個幹部心間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