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羽：《捲起楊花似雪花——習近平總書記引用蘇軾立春詞賞析》

中國網海南2月3日訊（程文霞）2018年4月13日，習近平同志在慶祝海南建省辦經濟特區30週年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他指出：“海南要牢固樹立和全面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生態文明體制改革上先行一步，為全國生態文明建設作出表率。生態文明建設事關中華民族永續發展和‘兩個一百年’奮鬥目標的實現。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産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産力。海南的青山綠水、碧海藍天自古就為文人雅士所稱道。蘇軾的‘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丘浚的‘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雲煙’；楊維楨的‘綠衣歌舞不動塵，海仙騎魚波嫋嫋’，無不描繪出海南宛如仙境的動人景象。海南生態環境是大自然賜予的寶貴財富，必須倍加珍惜、精心呵護，使海南真正成為中華民族的四季花園。”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是蘇軾元符二年（1099）正月十二立春之日在海南儋州所作《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中的一句。全文如下：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①

《東坡樂府》所載《減字木蘭花·立春》②

《木蘭花》，又名《木蘭花令》，原本唐教坊曲名，宋詞沿用，近似仄韻律詩，七言八句，均為仄韻，中間兩聯對仗可不嚴苛，上、下片各四句，三仄韻，同韻腳。現存蘇軾《木蘭花令》九首。在《木蘭花令》基礎上，縮減字數，則生成《減字木蘭花》，又名“減蘭”“木蘭香”“偷聲木蘭花”“木蘭花慢”等。將原一三五七句，每句各減三字，又不成為其他詞牌，即逐漸定型為《減字木蘭花》，據傳最先以此填詞者為柳永。代表作有歐陽修《減字木蘭花·歌檀斂袂》。減字後為雙調四十四字，前後段各四句。與《木蘭花令》用韻有明顯變化的是，減字後全詞改用兩仄韻兩平韻，一二、五六句為仄韻，三四、七八句為平韻，而且每兩句換韻腳，詞共八句，換用四韻，成為韻律轉換最為豐富、複雜的詞牌。

蘇軾一生作《減字木蘭花》詞，現有文集收錄的近30首，題材廣泛，有寫景、酬贈、咏物、遊戲、節序等。在儋州作詞僅三首，其中兩首《減字木蘭花》。

宋元符二年（1099），東坡貶謫儋州已進入第三個年頭。兩年前，東坡甫抵儋州，感嘆“海南多荒田”，“豈無良田，膴膴平陸”，“天禍爾土，不麥不稷”。東坡力勸：“聽我苦言，其福永久”，“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他盼望百姓“利爾鉏耜，好爾鄰偶”，“相彼賢達，猶勤隴畝”，這樣就可以在來年收穫田野的遺贈：“春無遺勤，秋有厚冀”。他甚至已經在設想：那時候，你我各家，“大作爾社，一醉醇美”。③

東坡居儋，對於“儋耳之不耕”十分傷感，曾寫信告訴同貶嶺南，安置雷州的弟弟蘇轍。蘇轍曾在《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勸農詩並引》開篇即説：“子瞻和淵明勸農詩六章，哀儋耳之不耕。”④

僅用不到兩年時間，東坡先生在這裡欣喜地看到他苦心勸農的收穫了，而且，在他的策劃和指導下，儋州也有了春牛春杖的打春活動。特別讓他高興的是，黃牛的“身份角色”轉換：不再是用來祈禱、驅病的工具，不再每逢家有傷病亡故便被宰殺供奉，而是重回本職，犁田耕作，只不過立春之際，也被牽出，用以鞭春而已。這更使黎漢百姓深深感到收穫在望，春風無限，春意濃濃。

正月十二日立春。東坡以《己卯儋耳春詞》記述了儋耳古郡迎春勸農的活動。

詞的上闋寫海南春早。海島春風陣陣，春花灼灼，鞭牛備耕，春意盎然。《東京夢華錄》卷六《立春》篇中載有：“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入禁中鞭春。開封、祥符兩縣，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絕早，府僚打春，如方州儀。府前左右百姓賣小春牛。往往花裝欄會，上列百戲人物。⑤蘇軾三進京都開封，高就朝中任職，十分熟悉中原迎春的各種習俗。他悉心教導，親身參與，儋耳百姓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新春體驗。人們在濃烈的迎春氣氛和莊重的迎春儀式中，祈禱由春神主管的長養萬物，依其造化，給予春的工力，催開春日百花。桃花開得如人面一樣嬌紅。

以春牛為務農備耕，東坡早年即多有記述。元豐六年（1083）東坡被貶黃州時，曾有《夢中作祭春牛文》：“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夢數吏人持紙一幅，其上題雲：請《祭春牛文》。予取筆疾書其上，雲：‘⑥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三陽肇歲，萬物同春。於是牽出土牛，以準備農事。東坡夢中，仍念及農事，情懷依依。

蘇軾出任潁州、定州等地太守時，曾多次撰寫立春祭祀土牛的祝文。元祐九年（1094）四月在定州即作《立春祭土牛祝文》，期盼“土牛示候，稼穡將興”，“敢徼福于有神，庶保民于卒歲，無作水旱，以登麥禾”。⑦

李贄選評《東坡集》（十六卷本）所載蘇軾《立春祭土牛祝文一首》⑧

蘇軾《減字木蘭花·立春》下闋再寫參加迎春儀式的獨特感受。《後漢書·禮儀志上》：“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東京夢華錄》卷六《立春》載：“春幡雪柳各相獻遺。春日宰執親王百官皆賜金銀幡勝。入賀訖，戴歸私第。” ⑨春日樹立的青旗，人們身著的充滿春天氣息的鮮亮的衣裝，男男女女頭上剪綵或縷金的飾物，所有節令的裝扮，無不呈現著當年中原地區“打春”的熱烈與生動。開封或中原許多地區，“打春”之後照要有宴飲聯歡。村民自釀春酒，相互敬賀，東坡在這“無限春風”之中一醉方休，轉而又在“一陣春風”中醒來。豐年的預兆，百姓的歡欣，節慶的喜悅，儀式的熱烈，使得作者完全沒有感到天涯海角的遙遠與阻隔，而是如同仍在中原一般，身邊楊花飄舞，一如雪花漫天。全詞情感濃烈，選取事物典型，描繪色彩鮮明，音韻詞彙輕快，形象動感十足。

伴隨換平仄與韻腳的同步轉換，全詞每兩句切換一個新的場景：一二句、五六句，是眼前實景；三四句、七八句，則是遙望浮想，共同交織成作者心中的喜悅之情。

詩詞重復用字，本是大忌，名人大家往往為追求同一詩詞內無重復用字，而不厭其煩，一改再改，極費苦心。東坡此詞，卻創造性地運用復疊語言，44字內，連用7個“春”字，其中甚至有兩處“春風”，並且充分利用《減字木蘭花》詞牌每句換韻、平仄互押的特色，形成輕快節奏、跳躍起伏、迴圈跌宕的音樂效果，極富感染力與衝擊力。

鞭春圖（網路資料）

近年來，隨著蘇學研究的普及與深入，不少學者以至於官員更多地關注和閱讀東坡詩文，不斷有研究者從海南島是否有桃樹、是否有楊柳等角度考證，或從歷史文獻中查詢唐宋時是否有桃樹或楊柳樹，以期印證東坡詞中所述形象的真實性。詩詞“賦比興”的藝術手法，決定了完全沒有必要只以眼見事實為據進行創作。東坡此詞，大量描寫海南島上並不曾見的景物，也正是他置身海外，但完全不計地點、忘卻貶謫、煩惱，全身心地融入原來荒涼、如今熱烈的儋耳故地的真情記錄。

儋州東坡書院內春牛雕像（李公羽攝）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高度凝結和融匯了萬里天涯的奇麗風光，寄託和飽含著花甲東坡的無限情思，同時，也成為秀美海島與中原內陸風情相通、地脈相連、血緣相承的歷史見證。

①蘇軾《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張志烈等《蘇軾全集校注·蘇軾詞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738頁。

②蘇軾《減字木蘭花·立春》，葉辰《東坡樂府》（二卷本），延祐七年（1320）雲間南阜書堂刻本，國家圖書館藏，下卷，第24頁。

③蘇軾《勸農六首》，張志烈《蘇軾全集校注·蘇軾詩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四十一，第4866-4872頁。

④蘇轍《欒城後集·和子瞻次韻陶淵明勸農詩並引》，《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6月，卷五，第5頁。

⑤蘇軾《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張志烈《蘇軾全集校注·蘇軾詞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740頁。

⑥蘇軾《夢中作祭春牛文》，《東坡志林》，文物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年1月，卷一，第58頁。

⑦蘇軾《立春祭土牛祝文》，張志烈《蘇軾全集校注·蘇軾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六十二，第6930-6931頁。

⑧蘇軾《立春祭土牛祝文一首》，李贄選評《東坡集》（十六卷本），萬曆二十八年（1600）焦竑序刻本，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本影印，徐州市圖書館藏，卷十六，第7頁。

⑨蘇軾《己卯儋耳春詞》，張志烈《蘇軾全集校注·蘇軾詞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卷二，第740頁。

責任編輯：程文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