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後,海外漢學研究進入新的發展階段,在北美,多家漢學研究中心成立,既整合了研究力量,又培養了人才。一代又一代的北美漢學家開始在中國研究的舞臺上施展自己的才華,這其中最負盛名的,要屬“漢學三傑”:孔飛力(Philip Kuhn)、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史景遷(Jonathan Spence)。三位學者均學有所長,對海外漢學研究貢獻頗大,且培養出相當多的學生,堪稱“一代宗師”。
需要説明的是,有學人認為,“漢學三傑”的名號不過是國內書評界的想像:“漢學三傑純粹是個當代中國外行書評人創造的概念,卻成了普遍流行的概念,比竹林七賢還有名,值得用來寫篇學士論文討論下中國對西方漢學的民間想像。”(陸楊)石偉傑則通過“學術史”回顧,指出這種並稱大約在2004年左右即已出現于大陸,並逐漸成為某種“共識”。顧思齊(即胡文輝)憑藉個人印象,給出他自己對“三傑”學術的總結:史景遷以敘事和文筆見長,孔飛力以方法和視角見長,而魏斐德以選題和史料見長。這個説法未必完全準確,但卻説明史景遷“以敘事見長”的學術風格獲得了相當程度的認可,這個風格成為助力他與另外兩大漢學家並稱的標簽。
史景遷1936年出生於英國倫敦。他的家庭,按照中國人的眼光來看,頗有些“書香門第”的氣息。1920年代後期,他的父親德莫特(Dermot Spence)先後在牛津大學和海德堡大學任教,能説一口流利的德語。一戰期間,他的外公在英國西部港口城市布裏斯托爾的克利夫頓學院教書。他的母親在倫敦上中學,迷上了法國文學。史景遷有兩位兄長,一位是古典學者,一位是化學工程師;他的妹妹是電影製作人,同時也是法語、德語和義大利語的專業譯者。他的妻子金安平也是一位學者,研究方向是中國思想,祖父是歷史學家金毓黼。
在康橋大學,史景遷最初學習的是英國史,之所以轉向中國史,其實是一個“偶然”。史景遷參加了康橋大學和耶魯大學的一個交換生項目,到達耶魯後,他才決定研究中國,因為耶魯大學有專門的中國研究機構,他在那裏遇到了自己的導師芮瑪麗(Mary Wright)。芮瑪麗是費正清(John Fairbank)的學生,以研究“同治中興”聞名,她給史景遷推薦了很多中國研究的名作,例如瞿同祖的《清代地方政府》、張仲禮的《中國紳士》等。碩士畢業後,史景遷在耶魯攻讀博士學位,在此期間,他前往澳大利亞,問學于房兆楹先生。房先生長于史料,他用中國傳統的師徒方式教授史景遷,據説“史景遷”這個中文名就是房氏所取,意為“景仰司馬遷”。在跟隨房氏學習的過程中,史景遷成為最早進入台北故宮,參閱康熙禦批奏折檔案的海外研究者。
從研究時段來看,史景遷更為關註明清以來的歷史,他參與了海外清史研究刊物《清史問題》(Ch''ing-Shih Wen-T''i)的編輯工作,後來該刊英文名改為late imperial China(直譯為“帝制晚期中國”),被藝術與人文科學引文索引(A&HCI)收錄,與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主編的《清史研究》,並稱為海內外清史研究領域最重要的兩大定期刊物。
從主題上來看,史景遷的作品往往切入點較小,但是關切的卻是大問題。史景遷的第一部著作是他的博士論文《曹寅與康熙》(Tsʻao Yin and the Kʻang-hsi Emperor),從小的出發點,來展現康熙時期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的風貌,正如該書序言所言:“本書試圖把曹寅的一生與他生活時代的制度相勾連,並給予這些制度同等的重視。所以,對我而言,重點不是曹寅在某一天去了哪,某個時刻的心情感受如何;重要的是,當我們在中國正史裏讀到曹寅是一個包衣、織造、巡鹽御史時,這意味著什麼。曹寅的所作所為自然要予以關注;但他原來可能做什麼同樣重要,或者,更精確地説,律例規定他能做些什麼,以及與他同時代的人處在相同的官位時又做了什麼。”
也就是説,由曹寅的身份與經歷牽扯出的制度運作,才是史景遷關注的核心,於是在書中,他詳細介紹了內務府以及八旗、包衣,討論了曹家的興起與活動等。1965年,史景遷拿到了耶魯大學的博士學位,這篇博士論文獲得了波特論文獎(John Addison Porter Prize),他也因此破格留校任教。
他的另一本書《王氏之死》(The Death of Woman Wang)利用方志等材料,研究了清初山東郯城一位已婚婦女王氏,與人私奔後因生活困難回歸家庭,被忍無可忍的丈夫掐死。因為資料上的困難,該書最後一章才提到本書主人公王氏,其他章節則重點描繪了郯城的生態與農民的艱苦生活。
從寫作風格來講,史景遷著述的另一大特點,就是他的很多著作主要是在“描述”,並不嘗試去尋找“規律”或者“結論”,他的著作語言文字生動,富有詩意和想像力。其中《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Emperor of China: Self-Portrait of K'ang-Hsi)頗具代表性。這本書創造性的以“第一人稱”進行敘事,試圖窺視一位帝王的內心世界:“他憑恃什麼樣的心理素質來治理中國?他從週遭的世界學到什麼教訓?他如何看待治下的子民?什麼事情能令他龍心嘉悅,又是什麼事情惹得他龍顏勃怒?身為滿族,他如何適應于漢人的知識和政治環境,又是如何受到西洋傳教士所夾帶西方科學與宗教思想的洗禮?”由此可見,史景遷的問題意識其實非常明顯,只不過因為寫作手法的原因,導致有些人可能會忽略他的思考。
史景遷的寫作實踐背後亦折射出史學發展的脈絡,他學術作品的兩大標簽:“敘事”和“以小見大”均是如此。自蘭克(Leopold von Ranke)系統提出“科學化歷史”以來,20世紀史學界逐漸發展出了三種“科學化歷史”,分別是馬克思的經濟解釋模式、法國的生態——人口學模式、美國的“計量經濟學”方法。隨著研究的發展,歷史學家們對感覺、情緒、行為模式、價值等問題的興趣逐漸增加,並且主張他們的研究成果應當被大眾所知曉。
有鋻於此,一部分“新史學家”開始回歸敘述模式,勒華拉杜裏(Emmanuel Le Roy Ladurie)的《蒙塔尤》(Montaillou)、卡洛·金茲堡(Carlo Ginzburg)的《奶酪與蛆蟲》(The Cheese and the Worms)等一批“敘事性”名作陸續出版(史景遷與金茲堡有學術上的聯繫),這被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稱之為“敘事的復興”。同樣以敘事見長的李開元就認為,史景遷的“歷史敘事”與“敘事的復興”的潮流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歷史學者逐漸將關注點從氣勢恢宏、高屋建瓴的宏觀書寫,轉向關注日常生活細節、普通民眾生活機制的“微觀史學”,也對史景遷産生了一定的影響,《王氏之死》就是典型,王笛將此書列為“微觀史學”的代表作。
與這些“新史學家”類似,史景遷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具有足夠的吸引力,他主觀上不想遵循道德批判的理論來書寫歷史,聲稱推動自己寫歷史的最大興趣在於激起讀者的興趣。
史景遷的歷史寫作較少使用理論,社會科學氣息並不多,他認為對理論的過度強調,恰恰是有局限的,在研究中應當謹慎地使用理論。史景遷的寫作雖然具有較強的“文學性”,但並不代表他寫的內容是原創的,其實他在寫作時,也會有意的分析史料。例如在《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Treason by the Book)一書中,史景遷對資料來源作了詳細的説明,在每章的註釋中,還對一些關鍵材料進行了辨析。
這種寫作手法使得他招致了一些非議。1992年,一位名叫布魯茲·瑪茲利士(Bruee Mazlish)的學者寫了篇《胡若望疑問的疑問》(The Question of Question of Hu),批判《胡若望的疑問》(The Question of Hu)是一本小説,而不是歷史著作,這本書只講了一個名為胡若望的瘋子的故事,卻沒有解釋他為什麼瘋。以研究中國革命史見長的阿裏夫·德里克(Arif Dirlik)則認為他做的歷史分析太過膚淺。汪榮祖也有類似的批評:“胡若望到法國變成了瘋子,一回到中國就好了,史景遷沒有從文化的角度來研究他的瘋癲,只是説表面故事而已”。
這些批評與“後現代主義”對史學的衝擊有關。以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為代表的歷史哲學家,強有力的質疑歷史書寫與歷史解釋之間的區分,在文史學界引發了討論。有史學家認為,懷特將歷史學等同於詩學和語言學,已經明顯越界,無法茍同。在這種背景下,學術寫作具有明顯敘事烙印的史景遷,招來類似批評,也就不足為奇了。
雖然他的著作引發了爭議(筆者認為一位學人的論著有爭議未必是壞事,因為這代表了該人的著作有相當程度的討論度),但是史景遷依然憑藉諸多成果,獲得了極高的聲譽。《追尋現代中國》(The Searching For Modern China)一書,從明清一直寫到近代中國,兼具宏大視野和歷史細節,長期作為美國大學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史景遷任教于耶魯大學,在2004—2005年期間擔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並獲得麥卡瑟基金會、美國國會圖書館、《洛杉磯時報》等機構頒發的各種榮譽及獎章,不僅在2001年被英國女王授予勳爵爵位,且在2010年被美國人文科學基金會授予“傑弗遜講席”(Jefferson Lecturer)這一美國人文科學最高榮譽。
在教學方面,史景遷也保持嚴謹的態度。任教于耶魯大學法學院的旅美學者張泰蘇,回憶上史景遷本科課堂時説:“上他的課或讀其著作時,往往會感到時間流速放緩,外部世界的喧囂淡去,於是思維以格外澄澈的狀態投入到他所描述的歷史場景裏”,在這裡可以獲得對歷史的沉浸式體驗。
任教于波士頓薩福克大學歷史系的旅美學者薛涌,則回憶了他上史景遷碩士課程的經歷,這門課主要是跟進最新的現代中國史研究,閱讀材料也基本是頂尖期刊剛發表的論文,整個課程要寫三篇讀書報告或論文,史景遷會細緻的修改,並且與學生抽空交流意見。
史景遷這種重視敘事的研究風格,也影響了自己的弟子。例如以研究明清時期“軍事大分流”見長的歐陽泰(Tonio Andrade),也長于敘事,在回憶其學術生涯時,他自承受到史景遷《胡若望的疑惑》的影響。
史景遷于2021年底去世,引起各方悼念。我們或許可以用美國人文基金會給史景遷的悼詞,來總結他的中國研究:改變了西方對中國的誤解,顛覆了西方中心論的扭曲心態,客觀平實認識中國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