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庫布齊

發佈時間:2018-08-06 19:22:00  |  來源:內蒙古日報  |  作者:  |  責任編輯: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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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鄂爾多斯高原的北部,有一條與黃河平行走向的沙漠帶,這就是庫布齊沙漠。它的身軀修長而飄逸,東西綿延400公里,從黃河“幾”字灣的西端一直連接到東端。如果把母親河的這道灣比作一張巨大的弓,那麼庫布齊沙漠恰好是這張弓上的弦。“庫布齊”蒙古語的意思就是“弓上的弦”。

我的家鄉就在庫布齊沙漠北部的邊緣上。從小在這裡成長,聽説過這片沙漠的流年往事,領略過它的赤誠熱烈,也見證了大半個世紀以來它的衰興變遷。

沙漠是一種地質形態,也是一部古老的史書。我國賀蘭山以西的主要沙漠,差不多都是經過上百萬年的演化而形成的。與此相比,庫布齊沙漠只是這個家族中的小字輩。

在春秋戰國以前,鄂爾多斯和河套平原的後套地區沒有黃河阻隔,現在的河南和河北連成一片。這裡水草豐美,沃野千里,歷來是“遊牧民族的苑囿”。秦朝統一中國時收復了“河南地”,為了防禦匈奴騎兵的鐵蹄踏過陰山山脈,不惜人力物力修築了舉世聞名的長城。西漢時期再次收復此地,繼續構築長城防線,駐大軍戍守邊塞,加上從全國各地墾殖移民,極盛時期這裡的人口曾多達百萬之眾。到了東漢以後,北方戰亂頻仍,居民陸續遷徙內地,墾區被廢棄和荒蕪。

從那時開始,當來自大西部的沙塵暴穿越陰山以南和賀蘭山以北的天然豁口時,再也沒有綠色屏障的阻攔。流沙猶如脫韁的野馬騰空跨越黃河,一股腦兒地向東奪路而行,一直到晉蒙交界的黃河邊停下了腳步。就這樣紛紛颺颺、飄飄灑灑,經過幾百年的積澱,一條橫亙于高原北部的沙漠帶形成了。此後又經歷史上大規模的“屯墾適邊”“開放蒙荒”等攪動,沙區快速蔓延擴展,風蝕沙化日趨加劇。

客觀地説,庫布齊沙漠的形成少不了自然氣候變化的成因,或許其作用會更大一些。但是,上述人為的因素是毋庸置疑的。

近代以來,庫布齊的荒漠化進入最為嚴重的時期。這片年幼好動的沙漠,有時顯得任性、狂躁,甚至是冷酷無情,給人們的生産生活帶來諸多的無奈和危害。

風災是庫布齊沙漠中常見的災害。從每年初春凍土表層開化伊始,都要斷斷續續地刮幾個月大風,最使人難以忍受的沙塵暴通常也要刮幾次,多則十幾次。當沙塵鋪天蓋地地傾軋過來的時候,天地之間似乎無縫無隙地粘連在一起,白晝時分天昏地暗。風沙之中空氣混濁,晚上遇到這樣的天氣,窒息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大風過後,農田裏不是種子被刮飛了,就是青苗被連根拔起,有的地方索性被流沙吞噬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褶皺斑駁的高原上形成了十條南北流向的孔兌(蒙古語意為峽谷),屬於黃河的一級支流。每逢汛期高原上降了大雨或暴雨,洪水從千溝萬壑中匯聚到孔兌中,由南向北傾瀉下來,途經庫布齊沙漠又裹挾了黏稠的泥沙流入黃河。聽親眼見過這種場景的老人們講述,孔兌裏的泥石流像成千頭駱駝晃動著脖子呼嘯而來,二三十里之外可以聽到其雷鳴般的轟響,氣勢異常迅猛,常有過路的行人被洪水沖走。當暴烈的山洪最終流入黃河時,須臾之間黃河被泥沙攔腰堵截,致使河床下瀉不暢,上游水位暴漲,多次導致堤坊決口成災。

與山洪水災相比,旱災的節奏看似緩慢而平和,但造成的損失遠比前者要大。過去這裡流傳著“三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的農諺,然而,由於植被破壞嚴重,裸露的地表返照率增加,區域氣候逐漸趨向變幹。旱災的週期縮短了,小旱連年不斷,大旱的次數日益增多。遇上大旱的年份,旱地農田撒不開糞堆、播不下種,一年到頭幾乎顆粒無收。

新中國成立初期,響應“綠化祖國”的偉大號召,庫布齊沙漠相繼建立了一批國有林場和治沙站,沙區掀起了造林治沙的熱潮。共和國的第一代治沙人堅毅而執著地匍匐在這片蒼黃的大漠上,用他們長滿老繭的雙手簽署了通向綠色的宣言,用他們烈火般的熱情鑄就了頑強奮戰的精神。他們不畏酷暑的炙熱,經受著風沙的洗禮,長年累月地為改造自己的生存環境而拼搏和奉獻。在這些“綠林好漢”汗水灑落的地方,托化出了一塊一塊綠洲,儘管這些綠色在廣袤的黃沙中還只是微小的空間,但是,不要忘記他們是治沙歷程中的開拓者和探索者。

並非一切事業都是一帆風順的。這一時期庫布齊沙區在局部封沙育林的同時,再次出現了濫牧、濫墾、濫樵的人為破壞。那些年除了沙區本地的羊群外,附近河灘上農區的羊群也有到這裡放牧的。沙區的植被本來就不足以支撐放牧,這個嚴重營養不良哺乳期的母親,怎能承受如此眾多嗷嗷待哺嬰兒的吮吸呢?沒過多長時間,大多數的羊群只好倒場了。在那個“以糧為綱”的年代,這裡又經歷了大規模的墾荒種糧,沙區裏少有的原生態植被在無情的犁鏵下消失了。但是,失去雨露滋潤的土地自然不會結出人們渴望的果實,大面積的墾荒最終以失敗而收縮。沙區和附近的居民砍伐沙漠裏稀有的灌木,用鎬頭連根刨起固沙性能特別好的沙蒿,當作燒火做飯和取暖的燃料。沙漠裏盛産甘草,當時挖甘草是最掙錢的活計,周圍的生産隊經常組織青壯年勞動力集體挖甘草搞副業,連我們這些上學讀書的孩子們星期天也常常不回家挖甘草。粗實的甘草通常長在一兩米以下的沙土裏,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深挖搜刨。

沙區人如此不顧惜這些綠色植被,其直接原因是當時的人口增長太快了。人口膨脹式增長,勞動生産率沒有相應的提高,人們為了謀生只能向大自然不計後果地索取。這種行為的結果必然是“綠化跟不上沙化”。

這一時期,庫布齊沙漠的治沙既有歡笑,也有眼淚;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最深刻的教訓莫過於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沒有完全找準定位。人類是大自然的子孫,要使文明傳承延續必須遵循自然規律,善待和保護好養育自己生息繁衍的這塊土地。然而,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裏,人們對待大自然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自信,少了幾分理性、多了幾分浪漫。

當改革開放的春潮在神州大地涌動的時候,庫布齊沙漠也煥發出盎然的生機。

“國家不再下達糧食徵購任務了!”這是最先傳來的改革資訊。時間不長,農村土地家庭承包經營在這裡全面推開,牧區也實行了草牧場“雙權一制”的改革。接踵而來的是“五荒”劃撥和承包經營,政府鼓勵開發治理荒沙,“誰治理、誰投資、誰開發、誰受益”。允許土地和荒沙承包經營權的流轉,催生了轉包、聯合、股份合作、租賃、拍賣等多种經營方式。不斷創新的體制和機制,吸引了全社會的力量向荒沙進軍。改革像神話傳説中點劃一切的魔杖,彰顯出點沙成綠、點沙成金的神奇法力。

20世紀80年代初,這裡引進了世界先進的羊絨紡織成套設備,它的産品就是“溫暖全世界”的鄂爾多斯羊絨衫。從此在悠長的田園牧歌聲中,高原上增添了更響亮的機器轟鳴聲。憑藉得天獨厚的礦産資源優勢和窮則思變的爆發力,鄂爾多斯地區工業化呈現出飛躍式發展的勢頭,經濟增長速度之快和每人平均收入之高成為舉國矚目的奇特現象。一旦有了豐盈的財力作支撐,人們就開始反哺這片被多年遺忘的沙漠。首先要做的是將沙區殘余的耕地退下來,還林還草,還原其蔥蘢的底色。接下來就實行全面禁牧,多少年來自然放養的畜群在視野中銷聲匿跡了。實施生態移民搬遷工程,政府給予足以安居樂業的補貼,祖祖輩輩生活在沙區的農牧民同樣享受到工業文明帶來的實惠。卸下了一個個歷史的包袱,不堪重負的沙漠終於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就在改革開放大幕剛剛拉開的時候,國家出臺了“三北”防護林建設工程,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投入力度最大的治沙項目。世紀之交,國家吹響了實施西部大開發的號角,生態建設成為最重要的基礎設施建設,一批含金量更高的生態建設工程在沙區相繼落地,庫布齊沙漠破天荒地迎來了有史以來規模空前的保護性建設。人們開始為這個虛弱已久的軀體輸血了,源源不斷的血液輸入其心臟、肢體及周身的血脈。

1984年,一代科學巨匠錢學森首次提出發展沙産業的理論。“春江水暖鴨先知”,庫布齊沙漠成為這一新理論的試驗田,億利集團、東達集團等一批企業成為沙産業的先行創業者。他們利用沙漠中特有的光、熱、水、土等自然資源,應用現代生物科學、水利工程、材料技術、電腦自動控制等高新技術,演奏了一曲增綠與增收並舉、治沙與治窮共贏的交響樂。特色養殖、有機食品、生物制藥、光伏能源、沙漠旅遊等一大批新産業應運而生,生態、經濟、社會三重效應在這裡找到了最佳的結合點。20多年的初步嘗試,已經展示出誘人的發展前景。

上個世紀70年代末,我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雖然每年都少不了回家,但每次都與庫布齊沙漠擦肩而過。近幾年來,因工作機緣先後幾次深入沙漠腹地考察調研。耳聞不如目睹,當重新踏上這塊闊別多年的熱土時,我的心被震撼了。眼前的庫布齊沙漠真的變綠了,變美了,變得我不認識了。

沙漠的南北邊緣形成了近千公里的鎖邊林,一道綠色長城擋住了向外擴張的流沙。多條縱貫南北的公路兩側,建成了防風護路林帶。縱橫交錯的綠色網路,緊緊地縛住了這條桀驁不馴的蒼龍。整個高原上的植被恢復達70%以上,雨水開始眷顧這個久違了的地方,孔兌裏很少再見到過去那種肆虐的山洪,沙塵暴的頻次也明顯減少了。

從西到東一個個成百上千平方公里的綠洲,像碧玉一樣鑲嵌在這條金黃色的腰帶上。七星湖建成了國際沙漠論壇會址,來自不少國家的有識之士無不為這裡的治理成效讚嘆,在分享成功經驗的同時,共同切磋全球治沙的方略。登高遠眺,恩格貝沙漠治理示範區活像一個碩大的盆景,它用綠野芳菲詮釋了中外合作治沙的成功範例。昔日荒無人煙的“風乾梁”,已經崛起了一座集種、養、加一體化的中心集鎮,綠色産業帶動了一方沙區人脫貧致富,人們已為這個地方取名為“風水梁”……

驅車在沿黃一級公路上行駛,隨處可見生態建設項目區鬱鬱蔥蔥的景象。當年我和小夥伴們曾多次挖過甘草的地方,遍地長滿了檸條、沙柳等灌木。大漠不再空曠了,不再蒼涼了!

2013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將“庫布齊沙漠論壇”作為全球防治荒漠化的重要平臺,並且正式寫入了聯合國決議。翌年,庫布齊沙漠又被該組織確定為全球首個“生態經濟示範區”。這個過去鮮為人知的地方,現在蜚聲海外、名揚世界,成為中國治理荒漠化的縮影和名片。

庫布齊這片千年以上的沙漠,在幾十年的瞬息之間浴火重生,沉寂的荒漠開始甦醒了,無數的生命又復活了。沙漠久遠而又貼近,苦難而又輝煌,歷史在衰興演替的變遷中昭示了人與自然關係的真諦:人類文明進步要以人與自然和諧為準則。今天,生態文明建設已經成為治國理政總體佈局中的重大戰略,綠色發展理念正在變為全社會的自覺行動。沿著這樣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堅韌不拔地繼續向大漠深處進發,庫布齊的明天將會更加彭勃壯美、風姿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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