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長友一家固沙造林36年不言悔

發佈時間:2020-12-31 13:35:00丨來源:遼寧日報丨作者:王坤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36年前,已是村裏養殖大戶的屈長友賣掉牛羊,帶著家人來到寸草不生的荒漠沙丘,與沙博弈,固沙造林。36年裏,一家人栽種了8萬多棵樹木,讓500畝沙地變綠洲。

36年前,已是村裏養殖大戶的屈長友賣掉牛羊,帶著家人來到寸草不生的荒漠沙丘,與沙博弈,固沙造林。36年裏,一家人栽種了8萬多棵樹木,讓500畝沙地變綠洲。樹木已成為他們的“家人”,成為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36年裏,村子裏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一家人沒有返回,而是繼續紮根沙地,守林育林。

看著手機裏剛剛打進來的電話號碼,屈長友想撥回去,又放下。

電話是城裏開發商打來的,想買他的林子。這幾年,想買屈長友林子的人多了起來。有人在電話裏勸屈長友:“您這麼大歲數了,還能活幾年,別再守著金飯碗要飯吃了,把林子賣了換點錢,享享清福吧。”

“林子是守還是賣?”屈長友一直在反覆思量。賣了吧,屈長友一想到買林子的人砍樹的情景,心就像被針扎了一樣。

屈長友想再徵求一下子女們的意見,但他知道問了也白問,因為兒女們都清楚他對林子的感情,他們肯定還是那句話,“爸,您不用考慮我們,守著吧。”

12月21日的下午,屈長友在炕沿邊上站起來又坐下去, 一次次將目光投向窗外不遠處的樹林。他熟悉並深愛著的8萬棵親手栽下的樹木,如今已根深樹壯,它們環抱著遼寧省康平縣沙金臺鄉敖力營子村及周圍的幾個自然村,築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綠色屏障,堵住了自北而來的風沙口。每每想到鄉親們再也不用受風沙之苦,滿足感和自豪感便在他的內心激蕩起來。

屈長友(左三)和子女們在一起(左一、左二、左四依次為其大兒媳、大兒子、小女兒)

育林:兩代人讓500畝沙地變綠洲

瀋陽市康平縣沙金臺鄉鄰近科爾沁沙漠南部邊緣。上世紀80年代,康平縣純沙丘面積有3萬多畝,敖力營子村有500畝,由於這片沙漠的存在,村民們的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無法進行正常農耕。

“一年四季風沙肆虐,起風時,漫天遍野的沙子打著旋兒刮。”説起大風和沙子,屈長友的話多起來,“一場8級大風能在一天一夜裏把一座沙丘推動十幾米,河南岸種地,河北岸出苗,那是因為風把種子刮跑了。一覺醒來,看到門口的沙子像座小山,快要漫過房頂了……”

控制風沙的辦法唯有種樹。屈長友在林校讀過三年書,他學習的技術就是在沙堆裏種樹。1984年,敖力營子村推行土地聯産承包制, 屈長友把目光投向了那500畝寸草不生的沙地。他找到村委會,毫不猶豫地簽下了30年的土地承包合同書,那一年,他45歲。

“當時你是怎麼想的?”記者問道。屈長友回答:“我就是想治沙,不讓‘沙鬼子’進村!”

“沒人攔你嗎?”

“有啊,胡淑凡啊,我媳婦兒,她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她捨不得那些牛啊、羊啊。”屈長友説,“但我是一家之主,我説了算。”

隨即,屈長友賣掉了家裏的12頭牛、40多只羊、兩匹騾子、兩匹馬和一頭驢,換來幾萬株樹苗,帶著妻子和15歲的小女兒,離開了五代立根的敖力營子村滿鬥營子屯,挺進沙丘。

所有錢都買了樹苗,屈長友沒錢再蓋房子。一家人住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地窨子裏,一住就是十多年。

栽樹,不僅搭進了屈長友的全部家當,還搭進了全家人的勞力。屈長友有四個兒女,承包沙地時,大女兒已嫁到外村,兩個兒子留在村裏。到了栽樹的季節,家人全都聚到沙地裏。他告訴記者:“栽一棵樹,需要大家分工合作,因為沙子下面不是土而是石頭,得挖1米多深的坑,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深坑挖好後,有人去抬土,有人去澆水。”

“我爸要治沙栽樹,我們不能眼瞅著。”屈長友的大兒子屈廣德在一旁補充説。那時他20多歲,年輕力壯,幹勁也足。

栽樹,三分種,七分養。栽樹第四年,一場暴雨把100多畝栽種不久的樹苗全都淹死了。

一切歸零,從頭開始。

栽樹第六年,小女兒屈秀清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屈長友對她提出一個條件,男方要“倒插門”,一起過來栽樹。屈秀清“從命”,不符合條件的小夥兒堅決不看。

小夥兒張劍龍答應了這個條件,跟著屈秀清住進沙地。直到2005年,他們在距離地窨子800米的地方,搭建了一個簡易房。

一棵苗、一抔土、一擔水。36年裏,屈長友一家兩代人栽活了8萬多棵樹木,讓500畝沙地變綠洲,樹木早已成為他們的“家人”,成為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挺對不住孩子們的,他們的青春都耗在栽樹這一件事上了。”説起當年那個苦勁兒,屈長友不禁老淚縱橫。

護林:每天兩次,已成為一家人的習慣

“現在,這片林子已經成了景觀帶,你們每天還要做什麼?”記者問剛剛放牛回來的屈廣德。

“護林啊。”屈廣德説。

“有必要每天去護林嗎?”

“有必要。”他説,剛栽樹那些年,樹苗沒長大,周邊野獸多,每天都得護林,要不苗就可能被野獸拱了。那時候護林一天沒有遍數,幾乎整天就紮在林地裏。最近幾年,樹木長粗長壯了,生態環境變好了,周邊開荒的莊稼地多了起來,最怕有明火。除此之外,還要防盜。每年都會丟幾棵樹,有村民砍樹燒火應急,也有村民截取樹木做傢具。

屈長友一家兩代人養成了每天護林的習慣,一天早晚兩次,每次都要走數公里。

去年,屈長友在護林路上一不小心摔倒了,屈廣德把他送到醫院。醫生確診為腳踝骨骨折,囑咐他靜養。

兒女們最了解屈長友的心思,特別是屈廣德和屈秀清,他們離得近,就主動去護林。每一次護林回來,都向屈長友彙報。

屈長友有個外孫子在縣裏工作,得知姥爺摔了,趕緊打電話來,要接他去城裏養一段時間。屈長友對電話那頭説:“我哪兒都不去,林子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林子。”

如今,81歲的屈長友住在一座三間平房裏。這座房子是2015年建的,沙金臺鄉政府給申請了1萬元補貼,還專門拉了一根電線,自此,一家人終於告別了長達31年點煤油燈的生活。房子建成後,屈廣德和妻子搬過來一起住,一為照顧父母,二為方便護林。

記者環顧屈長友居住的房間,一張破舊的黑色單人沙發,一個如果不靠墻擺放就可能散架的書櫃,這就是屋裏的全部傢具。

採訪期間,屈長友的老伴拉著記者的手説,當年她哭天抹淚阻止屈長友時,屈長友跟她描繪未來會是林海雪原的場景,她才被他説動了心。“如今,你看窗外,果真就是一片林海雪原。”她指了指林子的方向,那月牙形的一片茫茫林海庇祐村莊,造福後代。

“窮點、苦點都不怕,老爺子就怕我們這個家沒了精氣神。”她説,現在比那些年住地窨子裏舒服多了,“現在的日子多好,孩子們家家又開始養牛養羊,家家有雞有鵝,每年收入都有五六萬元,夠花了。”

對於屈長友家來説,艱辛生活已成過去,美好生活已悄然開始,而對於這個村莊,又何嘗不是呢?

守林:商量賣林的家庭會議沒超過兩分鐘

樹已成材。

一撥又一撥投資商看好了這片樹、這片林。有的想建養殖場,有的要買林砍樹,有的想利用樹下的硅晶沙建玻璃廠……只要屈長友肯賣,他們願意給出高於市場評估的價錢。

屈長友説,15年前,就有人給出100萬元購買這片林,第二年,又有人給出160萬元。

“林子是守還是賣?”屈長友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輾轉反側,畢竟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屈長友先想到村集體。1984年,屈長友與村委會簽訂土地承包合同時,就有過承諾,將來賣林賺錢,10%的收入給村集體。第一個30年的承包合同期限過了又簽,村集體到現在沒拿過一分錢,對此屈長友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屈長友又想到了子孫。舉家造林時,屈長友曾對子女説:“植樹造林,雖然我們這兩輩人苦點兒累點兒,但防風固沙是給子孫後代積德積福。500畝林地,相當於坐擁一座綠色銀行,將來子孫後代就相當於銀行行長,隨便賣幾棵樹,都相當於從銀行裏提現款……”可是,8個孫兒大多已成家立業,卻沒有從這個“銀行”提過一分錢。

去年臨近年根兒,屈長友又接到一個商人打來的電話,這次報價比之前還要高。

屈長友給兒女打電話,“你們都來我這兒,有大事商量。”

兒女們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不到半天工夫,都到齊了,連孫子、外孫也都來了,大家擔心是不是老人家生病了。

二十來口人擠在屈長友家的一鋪大炕上。

“30多年裏,我從沒提過賣樹的事,樹就是我的命根子,誰動都不行。”屈長友説,“而這次,當我説有人要出高價買林時,沒想到兒孫們都生氣了,討論賣林的家庭會議沒超過兩分鐘。”

“爸,你這是唱的哪齣戲,這林子我們兩代人辛辛苦苦付出了這麼多年,怎能説賣就賣?”

“走了,下次不許因為這事再給我們打電話。”

“爺爺,您別有顧慮,我們都長大了,肩膀都硬實了,能賺錢了,我們這代人也繼續守下去。”

……

屈長友重復著兒孫們那天對他説的話,淚流滿面。

這些年,屈長友的妻子患有嚴重的骨質疏鬆症,癱在炕上,即使沒錢抓藥,她也沒有埋怨過丈夫一句;大兒子鍘草喂牛時被機器切斷了半條胳膊,生活拮據,也沒有催他砍樹換錢;小女婿因車禍離世,女兒家生活突變,也沒張羅讓他賣一棵樹……

一片林、一個家、一生情。36年裏,村子裏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但一家人沒有返鄉,而是繼續紮根沙地,守林育林。“樹就像我們家的孩子一樣,骨肉相連。30多年來,一家人看著它們一點點成材,這其中的感情怎麼能用錢來交換?”屈長友説。

補記:心願

離開屈長友家,記者電話採訪了正在河北出差的屈明理。他是屈長友的長孫,屈廣德的小兒子,今年27歲。

屈明理説,他出生時,爺爺、父親兩代人親手栽種的樹木已經成材,與他一輩的8個兄弟姐妹都沒有經歷過造林的日子。對風沙的感受,他們沒有上輩人那麼深刻;對林子的愛,也沒有上輩人那麼深沉,但上兩代人面對苦難生活的勇氣和固沙造林的執著精神,深深地影響著他們這代人。

因為父親屈廣德常年幫爺爺育林、護林,小時候的屈明理經常會跟著父母住到爺爺家的地窨子裏。他説,“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怕天黑,可我小時候一點兒都不怕,因為太陽一落山,地窨子裏就一點光亮都沒有了,我常常瞪著眼睛數星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屈明理記憶裏最清晰的是半夜裏大人們叮叮噹當地操持“傢夥”護林的場景。

“也不知道那時候是盜賊多還是猛獸多,姑姑、姑父從北面的小房子出發,爺爺、爸爸從南邊的地窨子裏出發,都呼啦啦地奔向林地裏,我也從炕上爬起來,立著耳朵聽林子那邊傳來的嘈雜聲。”他説,“老一輩人守林,真的很勇敢。”

每當這時,奶奶會摸摸他的頭,告訴他:“苦難多,幸福也多。”

一支血脈一根筋。如今做銷售工作的屈明理也不怕吃苦,每次遇到難題從不輕易放棄、服輸。

因業務關係,屈明理經常出差到康平縣,借此能常回家看看,陪爺爺、父母到林子裏轉轉,聽他們一遍一遍地聊起過去的事。

“我們兄弟姐妹離得都不遠,年節時常聚,但我們很少聊林子的事。都説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們沒那麼想,也不想花老人的錢。”他説,老一輩人活得辛苦,希望以後有人能接好爺爺和父親的班,把這片林子好好經營發展下去。

(文/圖:王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