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林·海——兩個治沙典範的新時代再出發

發佈時間:2020-12-28 11:30:00丨來源:瞭望丨作者: 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既不能守著“金碗”沒飯吃,更不能砸了“金碗”換飯吃,必須走生態優先的綠色發展之路,實現“造林保護”與“生態利用”有機結合,讓綠水青山成為永久的金山銀山。

21任右玉縣委書記70餘年綠色接力,在1969平方公里、沙化比例高達76%、風沙肆虐的不毛之地上,種下1.3億棵樹,將林木綠化率從不足0.3%提高到56%,把外國專家建議搬遷的“不適合人類居住之地”變成“聯合國最佳宜居生態縣”。

幾代塞罕壩人歷經半個多世紀,將昔日荒原變成百萬畝人工林海,相當於為每3個中國人種下一棵樹,每年為京津地區輸送凈水2.74億立方米、釋放氧氣57萬噸,成為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範例。

山西右玉縣與河北塞罕壩機械林場,一西一東,猶如鑲嵌在華北大地上的兩顆生態明珠,在漫長歲月裏堅守初心使命,抗爭風沙,因綠蝶變,築起拱衛京津冀生態安全的“綠色長城”,鑄就了右玉精神和塞罕壩精神,生動詮釋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進入新時代,如何把綠水青山做得更美、把金山銀山做得更大?右玉和塞罕壩這兩個治沙典範,不約而同地重整行裝再出發,努力尋找實現高品質發展的新路徑,為踐行“兩山”理論注入新內涵。

這是右玉松濤園(攝影:徐吉)

“兩棵樹”的守望

右玉,蒼頭河畔,一棵矗立了70年的“榮懷楊”,蒼鬱挺拔,猶如一位衛士,守望著這方土地。

位於晉蒙交界、毛烏素沙漠邊緣的右玉縣,向來是大風口,70多年前,林木綠化率不到0.3%。“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黑夜土堵門,白天點油燈”。幾丈高的右衛古城墻,幾乎被黃沙掩埋。

1949年,右玉首任縣委書記張榮懷上任後,面對“十山九禿頭”的荒涼,幾經討論,全縣達成共識:右玉要想富,就得風沙住;要想風沙住,就得多種樹。會後,他帶著全縣幹部,前往蒼頭河邊,揮鍬挖坑種下第一棵楊樹苗……

在這棵楊樹紮根大地11年後,千里之外的塞罕壩,人們發現了一棵樹齡一百多年的落葉松。

位於河北省承德市北部、內蒙古渾善達克沙地南緣的塞罕壩,意為“美麗的高嶺”。然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初,這裡卻“飛鳥無棲樹、黃沙遮天日”。

面對“風沙緊逼北京城”的嚴峻形勢,1961年,當時的林業部派出調查組踏查,在紅松洼一帶,他們找到一棵20多米高且生長旺盛的天然落葉松。“塞罕壩能種樹,能種出大樹!”第二年,塞罕壩機械林場由此成立。這棵樹也成為塞罕壩人心中的“功勳樹”。

從“榮懷楊”和“功勳樹”開始,右玉和塞罕壩,兩個同樣位於沙漠邊緣地帶的荒原,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綠色接力”。

——他們懷著同樣的初心和使命開啟征程。

右玉,曾被來過這裡的外國專家斷言“不適合人類居住”。“群眾盼什麼?就一個字‘活’,活下來就是最大的期盼。”右玉幹部學院副院長姜永貞説,“群眾盼的就是幹部幹的”,正是因為這樣一顆初心,才有了右玉一任接一任的縣委書記帶領幹部群眾70載不懈植樹的傳奇史詩。

渾善達克沙地海拔1400多米,而北京平均海拔只有40多米,有人形象地打比方:如果這個離北京最近的沙源堵不住,就相當於站在屋頂上向院裏揚沙子。1962年,一支平均年齡不到24歲的隊伍,帶著“為首都阻沙源、為京津涵水源”的使命,開始了戰天鬥地的拓荒之路。

——他們都曾經歷艱辛挫折,卻從不言棄。

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白手起家的塞罕壩第一批建設者住馬棚、搭窩棚、挖地窨,吃黑莜面、就鹹菜、喝雪水。

1964年春天,他們開展了提振士氣的“馬蹄坑大會戰”。氣溫很低,渾身的泥漿凍成冰甲,但沒有人叫苦叫累,他們造林516畝,成活率達到96%以上。

1977年10月,罕見的“雨凇”災害襲來,塞罕壩林場57萬多畝樹木遭受危害;1980年,林場又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但塞罕壩人沒有被擊垮,他們含淚清理遭受災害的林木,從頭再來!

在土地貧瘠的右玉,艱難程度同樣超乎想像。當地人有言:“在右玉,栽活一棵樹,比養活一個娃還難哩!”栽了死,死了再栽!

右玉老縣城東北向一道長20公里、寬4公里的黃沙梁,以每年數米的速度向老縣城移動。“向黃沙洼開戰!”1956年的誓師大會上,時任右玉縣委書記馬祿元吹響了戰鬥號角。

然而,幾千人栽了兩年的樹,卻被一場持續多日的大風刮死,沒剩幾根苗。隨後幾年,他們三戰黃沙洼,到1964年人工造林15435畝。吞天吃人的“大狼嘴”變成了綠山崗。

——他們久久為功,創造了荒原變林海的人間奇跡。

如今,行走在右玉和塞罕壩,滿目皆是綠色。

數據顯示:塞罕壩有林地面積115萬畝,森林覆蓋率達82%,按株距1米計算,可繞地球赤道12圈;在右玉,人工造林近170萬畝,1.3億棵,全縣林木綠化率由不足0.3%提高到56%。

“榮懷楊”和“功勳樹”,與它們周邊的千千萬萬棵樹木一起,見證著滄海桑田的生態巨變,也見證著右玉精神與塞罕壩精神的萌發、昇華與永恒。

“我是一顆綠色的種子”

“我願做這片土地上一顆綠色的種子。”作為塞罕壩的年輕一代,“85後”程李美這麼定義自己。

她的父親是林場普通工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種樹。

塞罕壩冬季最低氣溫零下43攝氏度,很多第一代塞罕壩人患上嚴重的風濕病等疾病。程李美的父親不到50歲雙側股骨頭壞死,牙也全掉光。

“身體的病痛擋不住種樹的‘癮’,這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性格。”程李美説,記憶裏的父親忙時幾個月不見人影。程李美8歲那年,父親被毒蛇咬傷,險些喪命,他卻不顧勸阻,剛出院帶著藥又上了山。

2006年程李美考上北京高校,畢業後留在北京。2013年,正值事業上升期的程李美得知父親患了胃癌,連夜趕回。

病榻上憔悴的父親一臉平靜,“叫你回來,是想跟你商量,讓你回林場工作。你上過大學,一定比我幹得好。”

程李美説,她攙著父親爬到府前山坡,陽光灑向林海。“綠色多美呀,回來吧!”父親眼裏滿是期許。那一瞬間,程李美理解了父輩們的執拗,也為了多陪陪父親,她回到了塞罕壩。幾年時間,她踏遍林場30個營林區。

時光回溯,58年前,塞罕壩機械林場成立,369個像程李美一樣的年輕人,從全國18個省、市滿懷激情匯集而來。半個多世紀以來,塞罕壩幾代人聽從黨的召喚,艱苦奮鬥、甘於奉獻。

59歲的張振江在塞罕壩林場苗圃基地工作,他的父親、5個兄弟姐妹和兒子都紮根林場,一家三代人幾乎把林場工種做了個遍。

“沒事到林子裏轉轉,心裏就踏實了,一棵棵樹木像我的孩子。”因為對林子愛得深切,他給兒子起名叫“張林”。

一代又一代塞罕壩人,將牢記使命、艱苦創業、綠色發展的“塞罕壩精神”熔鑄進蒼茫林海。

在右玉,南京小葉楊是發芽的第一批綠色種子。它們在肥沃富饒之地可以長成參天大樹,但在右玉紮根幾十年僅有碗口粗,右玉人稱之為“小老楊”。

作為右玉綠化的主力樹種,這種其貌不揚甚至扭曲醜陋的“小老楊”卻在高嶺斜坡、低窪平地聚而成海,佝僂著軀幹抵禦風沙。

“小老楊”也漸漸成了當地幹部的稱號,群眾説:“咱這兒的幹部就像這樹一樣,不管氣候多麼惡劣、風沙多大,都要堅持在這兒幹。”

從“不毛之地”到“塞上綠洲”,奇跡為什麼在這裡誕生?

姜永貞説,秘訣就在於“右玉精神”,種樹就是種精神:種深了幹部和群眾的血肉感情,種實了真抓實幹、敢於擔當的責任,種出了幹部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種出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經驗和方案,也種出了黨組織堅強正確的領導……

如今,“右玉精神”和“塞罕壩精神”也如同綠色的種子,在人們心中紮根,生生不息、歷久彌新。

近四年來,程李美參加了30多場演講比賽,她説:“我想把塞罕壩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我要做一顆綠色的種子,在大山裏生根發芽。”

這是塞罕壩機械林場內的七星湖(攝影:曹國廠)

不能砸了“金碗”換飯吃

看著一棵棵蒼翠挺拔的樹木,一個問題在記者腦海盤旋:半個多世紀的綠色接力,右玉和塞罕壩人為何如此堅定?

改革開放初期,右玉已經成為聞名全省的林業典型。據統計,到1983年底,右玉人工造林面積達到110.75萬畝,全縣林木綠化率達到37.5%。但當時右玉經濟依然落後。

在當時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形勢下,“有水快流”成為一種社會潮流。周邊地區煤窯遍地開花、一個個“萬元戶”相繼出現。右玉探明的煤炭儲量高達34億噸,一些人想,能否也借助煤炭資源“快流”一下呢?

1983年,第十二任縣委書記袁浩基上任,部分幹部和群眾要求縣委調整工作思路,減緩綠化投入。面對這些意見,袁浩基堅定地認為:植樹在右玉已經是一個不能動搖的方向,不能選擇停止植樹而單純去追求短期經濟利益。

76歲的右玉縣政協原主席王德功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一家日本企業和當地合建壓板廠,右玉有了歷史上第一家合資企業。但這個企業像吃木材的怪獸,全年收的原料僅夠它吃半個月。為防止亂砍濫伐,縣裏痛下決心,將這個壓板廠關閉。

“我犯了錯,要向右玉的一草一木道歉,向右玉人民道歉。”時任右玉縣委書記姚煥鬥在全縣工作會上這樣檢討。

塞罕壩林場在發展道路上也並非一帆風順。林場黨委書記安長明説,上世紀90年代初期,全國不少國有林場大搞“三産”,甚至出現“要想富、先砍樹,要快富、砍好樹”苗頭。

據介紹,面對塞罕壩100多萬畝森林資源,曾有人提出:一年砍伐2萬畝森林,50多年才能輪伐一遍,光賣木頭吃飯就不成問題,何苦“守著金碗要飯吃”?

但是,歷史上深刻的教訓、老一輩創業的艱辛,“創業難守業更難”的道理,使塞罕壩人做出慎重選擇:既不能守著“金碗”沒飯吃,更不能砸了“金碗”換飯吃,必須走生態優先的綠色發展之路,實現造林保護與生態利用有機結合,讓綠水青山成為永久的金山銀山。

思想認識統一了,綠色發展的理念也得到空前重視。木材産業曾是林場支柱産業,一度佔到全部收入的90%以上。隨著産業結構不斷優化,木材産業的收入佔比逐年下降。從2012年開始,塞罕壩又“自我斷臂”,將每年正常的砍伐量從15萬立方米調減至9.4萬立方米。

良好的生態環境為旅遊發展帶來大量客源,但塞罕壩人並沒急功近利。林場場長陳智卿説,旅遊業看似無污染,但森林承載能力是有限度的,因此林場對入園旅遊人數、入園時間、賓館度假村排污情況進行嚴格限制,每年控制在50萬人以內,不能為了掙眼下的錢而砸了生態“金碗”。

多彩的“綠”

小雪時節,塞罕壩連迎兩場大雪,變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挺拔的雲杉、油松、樟子松在皚皚白雪覆蓋下透露著綠意。在塞罕壩115萬畝林海中,常綠樹種約24萬畝。

林場副場長李永東説,塞罕壩防火戒嚴期平穩度過,趕在大雪封山之前,他們完成了幼林撫育修枝定株作業活動。

在塞罕壩林場制高點——海拔1940米的大光頂子山,山頂上一座四層高的望火樓裏,50歲的防火瞭望員劉軍、齊淑艷夫婦已在這裡工作生活了14年。

白天,他們在望火樓裏每15分鐘拿望遠鏡瞭望一次火情並做好記錄,晚上,兩人輪流值守瞭望,特別是每年9月15日至來年6月15日的林場防火期,為了瞭望火情,夫妻二人幾乎與世隔絕。

塞罕壩林場共有9座望火樓。58年來,林場沒有發生過一起火災,瞭望員功不可沒。

林業有害生物災害被稱為“不冒煙的森林火災”。為防治森林蟲害,塞罕壩機械林場森林病蟲害防治檢疫站的工作人員,經常“起得比鳥早,睡得比鳥晚”。

“這百萬畝林海,靠的是三代人艱苦創業接力拼搏,靠的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堅守。”林場森林病蟲害防治檢疫站站長國志鋒説。

2018年,塞罕壩完成13.6萬噸造林碳匯交易,成為通過市場機制實現森林生態價值補償的有益探索。

根據中國林科院對塞罕壩所作的價值評估,塞罕壩每年産出森林和濕地生態服務總價值為142.24億元。

如今的右玉,全年平均氣溫4.2℃、56%的林木綠化率,也成了絕佳的“避暑勝地”和天然“綠色氧吧”。如何把生態環境這一最大優勢,轉化為産業優勢、發展優勢,右玉一直在探索。

朔州市委常委、右玉縣委書記張震海説,2017年設立右玉生態文化旅遊示範區以來,縣裏著力做好生態文明建設綠色文章:

轉化“綠”,發展新産業。加快“生態+”産業融合、協同創新,推進康養度假、農俗體驗、文化創意、體育賽事、藥食同源功能食品“五大基地”建設。

拓展“綠”,催生新業態。積極爭取林權抵押貸款、碳排放交易試點,先行探索生態産品資源到資産再到資本的運營轉化機制。

提升“綠”,培育新優勢。堅持“綠化、彩化、財化”一體提升,“治山、治水、治氣”一體推進,山水林田湖草一體治理,讓“季季有景”成為右玉的新標簽。

共用“綠”,增進新福祉。培育和倡導勤儉節約、綠色低碳、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模式,形成獨具特色的綠色文化。

統計數據顯示,2019年,右玉縣接待國內外遊客約388萬人次,實現旅遊收入35.6億元。

向著高品質發展再出發

從默默無聞到成為生態文明建設範例,再到摘得聯合國“地球衛士獎”,塞罕壩提出,以培育健康穩定高效森林生態系統為核心,以建設成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生態與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的全國領先、國際先進的現代林場為發展定位,一步一個腳印向著高品質發展再出發。

2018年至2020年,塞罕壩共實施荒山攻堅造林1.6萬畝,目前整個林場基本實現了全面滅裸滅荒目標。

陳智卿説,綠色應該成為高品質發展的鮮明底色,推動“十四五”時期經濟社會發展,必須加快推動綠色低碳發展,提升生態系統品質和穩定性,全面提高資源利用效率,推動生態文明建設取得更大新進展。

右玉縣縣長王志堅表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不斷激勵著人們前行的腳步。

2018年5月18日,右玉縣與浙江安吉、河北塞罕壩、陜西延安、新疆阿克蘇共同發表了《堅持綠色發展 建設生態文明——右玉綠色宣言》,並聯手成立了踐行“兩山”理論發展生態文化旅遊合作聯盟。

同年9月16日,山西右玉、浙江安吉、河北塞罕壩、陜西延安、新疆阿克蘇共同磋商成立了“生態文化旅遊發展聯盟”,聯合簽署了生態文化旅遊發展聯盟協議。

王志堅説,70多年來,右玉人像“愚公移山”一樣,一代接一代地植樹造林,正確處理“種綠”和“種富”的關係,讓家鄉變得美麗而富饒。

右玉縣馬營河村有350口人,距離殺虎口4公里,被稱為西口古道第一村。2018年,村裏發展旅遊,開辦了7家農家樂,種植藥用菊花150畝。2019年村裏旅遊收入達到40多萬元,成功摘掉貧困村的帽子。今年又與山東壽光簽署協議,打造千畝貝貝南瓜種植園區。

“生態文明建設真是功在當代、利在韆鞦的偉大事業。”馬營河村黨支部書記朱義深有體會地説。

新中國成立前的幾百年間,不少人因為貧窮通過殺虎口“走西口”逃生。如今,大量遊客通過西口古道,來到右玉休閒旅遊。一去一回,百年滄桑見證的是右玉的綠色發展奇跡。

右玉和塞罕壩的實踐證明,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在新發展理念指引下,匯聚全社會的磅薄力量,久久為功向前進,就一定能建成青山常在、綠水長流、空氣常新的美麗中國。

(作者:《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陳忠華、晏國政、曹國廠、王菲菲、杜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