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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區好故事| 方唐:漫畫精神的可惜與可喜

發佈時間:2021-01-18 18:05:03  |  來源:中國網粵港澳大灣區頻道  |  作者:徐南鐵  |  責任編輯:

【編者按:“灣區好故事”是由中國網粵港澳大灣區頻道設立的,敘述大灣區普通人的閃光點、分享親歷者的感想、留存建設者的記憶、記錄大灣區建設宏偉征途、為推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凝聚正能量的專題欄目。伴隨粵港澳大灣區的不斷發展,大灣區承載著每一位參與其中的人的夢想,每一位在灣區生活的人都是灣區發展成就的實踐者、見證者。】

方唐已經年屆八旬,近日拿出百餘幅書畫作品以“遊于藝”為題,舉辦了書畫作品展。先是在廣州,然後在他的家鄉中山市,兩次都引起不少人的關注。

這是他的第幾次作品展,恐怕連他自己都數不上來了。接下來這批展品還要去他的家鄉——中山市的小欖鎮與鄉親們見面,然後就永久留存在那塊養育他生命的土地上,化作一種深深眷戀,表達一個畫家對家鄉永遠的愛。

無論在廣州還是在中山的展出,方唐都在開幕式上做了發言。進入耄耋之年的他精神矍鑠,即興且率性地打開話匣子。很有意思的是,他不像一般人習慣的套路,沒有在這種隆重的場合説一些感謝之類的客套話,或者叨念自己的創作經歷,卻也沒怎麼説自己的作品。只聽他天馬行空地暢談人生感悟,尤讓人驚異的是,他在發言中大談宇宙、科技、機械人、未來等等。來賓中可能不少人會不明白,方唐何以在書畫展上談這些。我卻知道,這就是方唐,是我熟識的方唐。

方唐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以漫畫聞名於世,獲國內、國際許多獎項。在廣東,他的漫畫伴隨著《羊城晚報》幾乎家喻戶曉。因為深受市民喜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報紙的第一版每天都有他的一幅漫畫。

方唐的作品以思想力量見長,這種內涵成為他的風格。比如他的獲全國美展優秀獎的作品《欲》(1991),畫的是一個人為了能夠摘到樹上的果實,不惜把自己的頭顱墊在腳底下。當下社會這種只求獲取而放棄思想、不要尊嚴的現象很是普遍。這是人類社會關於物質和精神的二律背反。方唐用詼諧的漫畫語言形象地批評社會,考察世道人心,同時揭示了人類發展歷程中重物質、輕精神的誤區。“方唐”兩字,在粵語中與“荒唐”同音。當年他取這個筆名,不知道是不是立志要調侃、批判這個世界的種種荒唐?

深刻和銳利在方唐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在 《人與神》(1996)這幅漫畫中,人在雕塑神像,神像同時也持手錘和鑿子雕刻著人。哲理含義豐富,可以有多重解讀。《今天沒有新精神》(1987)則以頭頂上裝天線來諷刺亦步亦趨、無所作為的官員。這樣的漫畫在方唐作品裏很多,構成了人們熟悉的深刻、銳利的方唐。

但是方唐關心的不只是世俗社會現象,他似乎越來越有興趣於人類的大命運,有興趣於時空的深邃,有興趣於人類命運與時空的交錯,並由此關心科技在人類未來的發展和作用。只不過因為後來不再發表漫畫,方唐關於這些方面的思考,轉而主要用文字體現。

也許因為漫畫名聲太大,淹沒了方唐的文字,一般人大多沒有注意過方唐的文章。他的文章像他的漫畫佈滿思想鋒芒。不過更令人驚嘆的是,文章中充滿關於宇宙、神靈和人類自身發展的琢磨和思索,通過瑰麗的想像和別具一格的評説,表達他對時間空間以及人之本質的追索。

2013年,當時我主編的雜誌《粵海風》曾經刊登他的一篇《半窗夜話》。文章由一些思想短章組成,比如:

人是宇宙大爆炸後最具靈性的産物,每個人都是奇跡中的奇跡。應該尊重每個人的生存權力和思想、行動的自由。

據説神給每一個人安排了一套命運,人在按這個命運的“劇本”演戲。神在觀看60億人演出已知“結局”的戲,多麼無聊!如果我是上帝,就讓人們即興表演,那才好看;神應是聰明的,不會幹安排命運這種蠢事。

後人類可以數據形式存在,可以通過電波、光子和粒子傳送而在另一個星球出現。所以,後人類已近於傳説中的“靈魂”。

這些思考斷片,與方唐的漫畫同構,體現了他活躍的思維,也體現了他思考的深度。同時,也體現了這位老藝術家的人文關懷。那些跨越天地、跨越靈界的想像和求索,其實正是方唐關心現實的寫照。

方唐自2004年退休就不再創作漫畫,據他説是為了圓另一個藝術夢。他告訴我説:“書畫界是個令我神往的大海。”他説的“書畫界”顯然不包括漫畫。但是坊間卻傳説他的告別漫畫與一次全國性美展有關。他的《思想者》在初評時已經定為金獎,重審時卻因為作品的批評鋒芒落選。這當然使方唐非常不快。這並不是簡單的關於“獎”的問題,它觸及到諷刺性漫畫的本質意義,動搖了諷刺性漫畫藝術生命的存在。儘管此後方唐依然在全國美展中獲獎,並連續獲得全國年度漫畫金獎三次。但是誰能肯定這次失卻金獎的事沒有給他的心裏留下陰影呢?

當然我們不能簡單認定,就是這一件事讓方唐金盆洗手。諷刺漫畫作為一種藝術樣式,一直步履蹣跚地走在式微的路上。因為芒刺總沒有花朵的溫柔可愛,所以方唐所遭遇的評獎事件,也算是一種必然。如今,就連漫畫這個稱謂都漸漸被社會的新寵“動漫”歸併和替代。社會正在偷偷地告別方唐的時代,告別諷刺漫畫的時代。

我跟一位在廣州某大學教文學課的年輕博士説起方唐,她坦承沒聽説過這個名字。當聽説方唐曾經有“每日一畫”的影響,她不由大呼:這麼牛!很可惜,方唐的這種“牛”,已經封存于過去的歲月,儘管撥開風塵依然見得到熠熠光彩。

説方唐可惜,是為他擱下漫畫之筆而可惜,為他的漫畫才氣可惜。但這實際上是漫畫界的可惜、社會的可惜。沒有了方唐的漫畫藝術,社會難免留下了一絲寂寞。

不過,不畫漫畫的方唐卻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畫筆,就像小鳥不可能放棄自己的歌喉。如今的方唐幾乎每天一大早就去自己的工作室,獨自在那裏寫寫畫畫一整天,中午也不回家。不再創作漫畫似乎也就沒有了“深刻”和“語出驚人”的壓力,他畫馬、畫山水,或為鄉賢造像,或畫濃粧淡抹的仕女。他也以水墨之趣創作書法,用濃淡對比非常強烈的墨色,宛如大寫意的山水。總之,他仍在以筆墨揮灑才華。

但是一個人的文化精神總是一脈貫通的,不容易被外力輕易折斷,對於堅強的靈魂尤其如是。如今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漫畫家方唐,依然是充滿批評精神的方唐。他的新作中尤令我駐足而思緒飛舞的,是一些小幅水墨,淡淡的墨色卻深深勾勒出世態。這類畫的創作時間集中在近年,如2018年創作的《萬曆十五年的社會狀態》《大地眾生逢場作戲》《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等,畫中不敷設場景,各式人物體量基本相似,都是寥寥數筆的寫意,卻在畫家給的標題下突然生動起來,簡單中深有含義,讓人似乎看到文學的隨筆或戲劇的小品。這些畫不像傳統漫畫力圖刻意表達什麼,但是其中寓意可以延伸解讀,越看越有趣。從這些小畫中,我們看到方唐依然承接過往,保持著諷刺漫畫的精神內核,只不過表達方式更加隨意和鬆弛。

方唐把自己這些畫稱為“文人畫”。文人畫這個詞並不是方唐的創造,而且自唐宋以降以文人畫揚名的士人歷代已有不少。但是方唐卻賦予“文人畫”于新意蘊,自稱他的文人畫是介乎于國畫與漫畫之間的新品種。傳統的文人畫常以畫面的沉穩、閒適形成的內在張力來表現文人的心境、節操,在方唐那裏,“文人畫”卻洩露出批判的隱約閃亮。

方唐是一柄不老的劍。他告訴我,每天早晨醒來,他的第一件事是在靜默中進行一番“思維體操”。想必那是一種神騖八極,心遊萬仞的精神活動狀態。所謂的操練無疑是放縱,為的是在放縱中保持頭腦的活躍馳騁。

前不久,方唐複印了一份手稿《雜記》給我。80多歲的老人,字仍然寫得小而工整。密密麻麻的十幾頁,同當年給我的《半窗夜話》一樣,還是他的思想短章。估計這些思想斷片大多是清晨時分“思維體操”的産物,無拘無束的活潑思維躍然紙上——攝影、影視、星體運作、宇宙演變,都可以還原為數據。基因也是一種數據,通過數據解碼,必將出現人造生命、人工造的人。神也是一組數據?

獨立思考,是人的最大樂趣。完善的人應用自己的腦袋而不是用別人的腦袋進行思考;不做別人思考的奴才。

人類在進化過程中養成了適應環境的能力,有的人已異化為“變色龍”。

我為這位漫畫家的深刻、銳利折服,摘錄了其中一些,在我創辦的微信公眾號《粵海述評》陸續推送。也有些段落因為不甚合乎時宜而未能發出,可見他的文字具有與他的漫畫一樣的內涵,也會給人以刺痛。文與圖是不同的表現形態,卻在同樣的文化精神中得到了統一。

當我們徜徉在方唐作品的展會上,深深為他不再創作漫畫感到可惜。但又不由不為他的依然在畫、在寫而欣慰。他的思維依然活躍,漫畫精神依然在他內心閃光,這又是可惜之中的可喜。

一個藝術家,當他的生命力量已經成為財富,曾經豐富了這個世界,豐富了人們的內心,他就已經無法抹殺地聳立在那裏了,至於獲得的是幾等獎,縱觀歷史長河,實在屬於微不足道的東西。

古人稱八十歲為“杖朝之年”,意思是年過八十就可以支著拐杖上朝了。這是因為年老體弱,理當得到體恤和尊敬,更是因為到了這個年紀的人已經積累了豐富的人生和社會經驗,對世事能夠犀燃燭照,其言也善,應該繼續在朝中得到充分的發言權。方唐已經進入這種境界,無論他的漫畫創作是否正在進行時,他所懷抱的那種漫畫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尊敬,永遠都是社會進步的期待和追求。

本文作者:徐南鐵(作者是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廣東省文聯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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