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臺山,華僑眾多,有中國第一僑鄉之美譽。旅居海外的華僑,肩負著贍養家眷、建設家鄉的責任,銀信成為華僑履行這些責任的主要載體。二十世紀30—40年代,在眾多美洲國家排華法案、種族歧視的共同影響下,華僑華人在僑居國的生活舉步維艱。早期出國的邑僑,由於文化程度低,外語水準不高,大多以“三把刀”為職業,通過出賣廉價的勞動力來賺取微薄的收入,入不敷出、囊中苦澀是常事。抗日戰爭爆發後,海外華僑又肩負著抗日救國的重任。抗日戰爭時期,大量的海外華僑銀信寄回祖國,為保家衛國作出了重要貢獻。下面以幾封抗戰時期的華僑書信為例,透視臺山華僑的家國觀。
這是一封抗戰時期臺山華僑書信,書信全文如下。
彩環妹妹:
今天適到唐人埠一行,見得你有信寄給我。不知夾在誰人的信寄來。但是對於回信,我亦不願夾在他人的信寄回。夫寄信給妻是平常一椿事。一也,托別人費郵費失了男子氣骨;二也,對於父母不公開,十分對父母不住;三也,對於這種行動,吾永不能做到。現在不畏艱難的奮鬥,不外欲多得多少舟費回家見家父。家父的人,為人忠厚,他永為我羨慕。同時,絕不能忘記他教養我的痛苦處。於是家父常在我的腦海中。
兒女的學費,總之我設法早日寄回,切勿挂望。我和偉崇兄通訊這椿事實萬分對他不起。奈因兩年以來沒有實際的地住,東走西往,為著自己生活問題。現在半年過去,我與失業們為伍。舊日積蓄的銀,已經盡購了公債。在紐約倘不購公債的人,(要)捉了去遊街示眾。倘若我不購公債,將來回國我的立場有關。於是簡並將前日積得之銀盡購公債,諒我罷。同時,現在我們中國人,要先國而後家,然後我們的民族可能在世界上求生存。國亡家何在?
現在我轉了生活去學操洗衣館工業。每日做十六至十七個鐘頭。但是學工所得工金不多,每星期不過得七八元之間。對於七八元的數,實在不能供給房租伙食。不過工作成熟之後,然後方能自創一間。但是創得之後,未知生意如何?倘若理想達到目的,二年我亦可以回家。但回家之後,我亦不再來美。美國工業太淡,多數華僑將來有孔子在陳之嘆。見此慘狀,實不願聞。
對於你們往南洋,試問有何好的生活?倘若有生活還好過在家,我實不指(止)制你們。但是我為男兒一個,求相當職業,覺得如此艱難,莫非你有飛天之能?但是人生各有個人的天聰。或者我實對你們不住,同時或有不滿意處,無論你們往別處求生活,我永不追,誓願永不追。對於我苦學等等,學問不過為兒女將來求出路。我亦知到你們吃苦,但是食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格言的句。
墨水筆,洋樓仔,我實在不寄。你知到了,我現在外洋,寫信亦不用墨水筆,不用洋箋紙,中國人要用中國貨。望你在家買多幾枝羊毛縹筆給她用才是。于國內兒童不應穿洋服,綿(棉)布衫比交(較)還好些。望你們在家節儉成(誠)實為□。再説及,倘若你們去南洋求生活,我□□□□□(“口”符號表示原信文字缺失,無法辯認。)。奈因我不挂家中人等,我亦欲回國充當士兵的職,為國犧牲,盡男子的骨肉為民族而爭生存。對於下次有信給我,或你對於(購)郵票不敷,勞夾在家父的信寄來。倘若家庭中的人不能相信,實在不成家庭。望你在家教養兒女們,服侍家翁家姑妥善才是。順請
健康!
兄:丹谷
這封書信作者伍丹谷是臺山衝蔞官竇龍華里的一位華僑,鄉下有父母、妻子、女兒、兒子5人,抗戰前數年移居美國紐約。為了生計,他到處東走西奔,居無定所,還曾陷入失業大軍隊伍,饑餐露宿,常有“孔子在陳”之感嘆。
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當天,紐約華僑便成立了救濟總委員會,選舉司徒美堂等為執行委員,負責協調美洲華僑的抗日救國運動。1937年8月,美洲的華僑團體聯合成立了旅美華僑統一義捐救國總會,組織抗戰宣傳活動,大力發動海外華僑捐款、購買國債,支援祖國抗戰。為了籌集更多的資金,當時“紐約全體華僑抗日救國籌餉總會”制定華僑認購國債的辦法規定:“民國廿七年一月底以前為第一期,每人至少要購公債大洋五十元,或美金公債十五元以上;由廿七年二月至七月底為第二期,每人至少要購大洋公債五十元,或美金公債十五元以上;又由廿七年八月起每月每人至少要購美金公債五元以上,另一次過購機捐款每人最低限度要捐美金一十元以上,及一次過購救護車捐款至少每人三元以上。凡不照捐者,查出即認為不肯盡國民義務,應科以罰金,作為救濟難民之用,仍登回收條。”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支援祖國的抗戰,伍丹谷毅然將那幾年節衣縮食積剩下來養家的血汗錢,全部用於購買救國公債。兩手空空的他只好去到一家洗衣館學做洗衣工,每日工作16-17小時,每星期僅得7-8元的學工薪金,而這些微薄的收入,連自己的生活也無法解決。此時,他先後收到妻子彩環和女兒伍盤月、兒子伍天邦等家人寄來的數封催銀信。
伍盤月在1939年2月23日寄給丹谷的信中説:“現我姊弟二人仍未有銀作為(交)學費。現啟新(學校)各父兄議論,前數年的學生,學費尚欠數年。今年準(規)定(學生)交足半年學費,(才)準于(許)入校念詩(書)。若無銀交者,不準入學。我(姊弟)二人仍未有銀交去。爸爸接得我的信,兒(宜)請早日寄銀(給)我姊弟入校,以免在家閒遊。我經已讀有三四年,倘若無銀入學,即是半途而廢。爸爸真是可愛兒女們讀書。但是前水路不通,現在已經水路通行。亦有許多人寄銀度(新)年。千祈接到我信,即寄銀買飛機(郵)付來家,以應需及我們的學費入學為好。
此後他又收到女兒和兒子的來信説:“請快快寄銀(我)姊弟二人讀書。……家中亦冇錢,飯冇食飽,餸一切勿(沒)有,你看苦切(楚)嗎?……你如何不寄銀呀?”
見到兒女的親筆來信,丹谷心裏本是甜滋滋的。但看完這些求銀之信後,心裏又是一陣講不出的苦澀。啟新學校就在自己的村門口,兒女卻因無錢繳費而失學,鄉下全家老小還要抵餓。家境如此悽慘,令人心酸。而此時此刻,丹谷囊空如洗,實在再也無錢寄回家了。身為兒子、丈夫和父親的他,無法履行養家教子的責任,心裏感到很內疚。但想到祖國山河破碎,正在遭受日寇踐踏,一股正義之氣從心頭升起。雖然對不起家鄉的父母、妻子和兒女,他並不後悔和咀喪,為了抗日民族鬥爭的勝利,他在給妻子的回信裏説,“現在我們中國人,要先國而後家,然後我們的民族(才)可能在世界上求生存。國亡家何在?……我亦欲回國充當士兵的職,為國犧牲,盡男子的骨肉為民族而爭生存。”至於兒女的學費和養家的費用,只有設法早日寄回,“……(原)諒我罷”。簡短的幾行字,可見丹谷願為祖國獻出自己一切的赤字丹心。
既然錢已經全部獻給了祖國,怎麼向家人解釋呢?丹谷在信中對妻子解釋説,“在紐約倘不購公債的人,(要)捉了去遊街示眾”。對照上面紐約華僑認購國債的辦法,筆者可以判斷,這句話只不過是他為了得到妻子、家人諒解,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編造出一個善意的謊言。從另一個側面我們可以窺見他無法履行養家責任而産生的內心愧疚。
銀錢與書信,是五邑銀信的兩個主要的要素。寄錢回家,是海外華僑履行養家責任的主要辦法;書信,則是傳遞僑情、教育家人的主要載體。此時丹谷雖沒錢寄回家,無法履行養家的責任,但是教育家人還是很有必要的。於是他用以下的方法教育家人:
首先是從我做起,以身作則,把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帶到海外。雖然他旅居海外,並不崇洋媚外,依然保留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旅居美國多年,他寫信依然用毛筆、用國産信箋,文房四寶成為了他隨身必備之物品。他説男人要有男子氣骨,常以他父親的忠厚為榜樣,嚴格要求自己,在家族中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
其次是書面教育。他教育家人“中國人要用中國貨”,不要稀罕那些洋貨。他囑咐妻子在家要好好教養兒女,買多幾支羊毛筆給兒女習字,見到女兒寫來的家書上有錯別字,他一字一字地修正,並將修改好的稿件寄回給女兒抄正。同時,他教育兒女衣著不應穿洋服,還是穿土棉衫較好;在家要勤儉持家,誠實為人,還要妥帖服侍好家翁家姑;他還用“食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格言激勵家人度過難關。雖然這幾行字非常簡短,也可看出臺山華僑濃厚的家庭觀念,體現了丹谷對家庭無微不至的精神關懷。
2015年初,我們到衝蔞官竇龍華里了解伍丹谷的家庭情況,該村中年齡最大的80歲老人伍庭照告訴我們:伍丹谷為了實現他的救國夢想,抗戰後期報名應徵入伍,加入盟軍到中國戰場殺敵,為民族的生存而參戰,充分體現了僑鄉男兒的英雄本色。抗戰勝利後,伍丹谷穿著軍裝凱旋故里,受到當地父老鄉親的熱烈歡迎。
一個普普通通的臺山華僑,一顆熾熱的赤子之心,在國家、民族和家庭都遇到困難的時候,丹谷想到的是“國亡家何在?”沒有國,哪有家?他寧可讓兒女失學、家人捱餓,將自己全部的積蓄奉獻給祖國。先救國,後救家,這是一種何等高尚的大民族主義的精神。正是這種民族精神在紐約華僑社會的廣泛傳播,當時海外華僑抗日救國熱情非常高漲。據1939年8月印發的《紐約全體華僑抗日救國籌餉總會徵信錄》記載,自1937年8月23日至1939年7月底止,該會總共收到購救國公債款、救國捐款168萬多美元(折大洋銀497.3萬元),以當年該會登記之會員人數1.6萬人計算,每人平均捐出美金超過100元。八年抗戰期間,美國華僑捐款總額高達5600萬美元,平均每人每月義捐數為5.6美元,美國華僑個人捐輸數在全球華僑居於首位。
舍家為救國,“先國而後家”,正是當年海外華僑的寫照。像丹谷這樣的五邑華僑為數不少,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刻,為抗日民族鬥爭的勝利,不惜奉獻自己的一切,成為中國取得抗戰勝利的一股重要力量。
(作者:李柏達 單位:廣東省臺山市臺城街道辦僑聯會)
注:本文係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參考文獻:
1、紐約全體華僑抗日救國籌餉總會:《紐約全體華僑抗日救國籌餉總會徵信錄》,美國紐約,1939年8月印行,第2—3頁。
2、中國僑鄉文化研究中心、中國華僑華人研究所編《豐碑:華僑華人與世界反法西斯戰爭》,2020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