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羅漢圖》(左)和《十六羅漢像》(右)的部分展品攝影/謝田

近日,國際博物館協會大會在日本京都召開,這是三年一度的世界博物館界盛事,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也為此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展覽——“京博寄託的名寶”(展期為8月14日至9月16日),其中有眾多流傳到日本的中國文物,非常引人注目。

國際博物館協會是博物館界最重要的國際學術組織。1946年11月,由美國博物館協會會長C·J·哈姆林倡議創立,總部設在法國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是國際博物館行業的權威性代表。1983年,中國博物館協會代表團出席了在倫敦舉行的國際博協第13屆大會,此後正式加入國際博協。上海還于2006年舉辦過第22屆國際博協大會。

此次,借著國際博物館協會大會之機,京都國立博物館系統梳理了館內的寄託文物,並從其中請出139件文物來舉辦大展,讓人們一窺京都文物之美。

北朝經書唐代傳入日本

京都國立博物館成立於1897年,是日本關西地區首屈一指的大博物館。自西元794年到1868年,京都當了一千多年日本首都,市內古跡寺廟眾多。很多寺廟擁有自古傳來的珍貴寶物,但是缺乏保護文物的技術和環境,於是紛紛把文物寄託于京都國立博物館,用於研究和保存。到2019年為止,京都國立博物館收藏了一萬四千五百餘件文物,其中有六千四百多件是京都及周邊府縣的各個寺院寄託存放的。

京都國立博物館歷來有“曬寶”的傳統。2017年,京都國立博物館為了紀念建館120週年,舉辦了轟動日本的“國寶”特展,分四期展出了兩百多件國寶級文物,堪稱當年世界第一的特展。本次特展時間較短,但是在文物品質上可以和“國寶”特展相提並論,很多著名的寶物久不現世,這次都拿了出來。

筆者特別關注源於中國的文物。日本收藏中國文物的歷史至少可以上溯到唐代,而在唐代就算是古董的東西,其年代至少要到南北朝。本次特展就真有一件日本人從唐朝拿回去的古董:京都知恩院保存的《菩薩處胎經》。這部經書是姚秦弘始年間(399-416年)由涼州僧人竺佛翻譯的,根據題記,它是西魏大統十六年歲次鶉火(550年),由陶仵虎等三十人在陶蘭寺發願抄寫的。這部經一共五卷,第一卷和第五卷已經丟失,後由日本人抄寫補全,第五卷寫于奈良時代(710-794年),説明傳入日本的時間不會晚于唐朝中期。

《菩薩處胎經》是知恩院第75代住持養鸕徹定於1852年從奈良唸佛寺購入的,更早收藏史可以上溯到江戶初年的收藏家袋中良定(1552-1639年)。這件作品是世間手手相傳最古老的經書,堪稱傳世極品,其書法是包含著隸意的北朝楷書,在20世紀初敦煌文書出土之前,這是世界上唯一一件北朝書法墨跡。由於其在書法藝術史上地位崇高,所以很早就在中國學界出名了,清朝第一代駐日公使何如璋(1838-1891年)、副公使張斯桂(1816-1888年)都專門來看過這件作品,並且題了跋文。現在通過考古發現,我們能看到南北朝甚至更早的書法墨跡,但是《菩薩處胎經》獨特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依然無可替代。

除了書法以外,中國繪畫也是日本自古就開始收藏的藝術品類。由於材質和戰亂的原因,中國古畫的收藏一般從宋代開始。本次特展上展出的最古老的中國繪畫,是京都清涼寺收藏的北宋初年的《十六羅漢像》。這套繪畫舊傳是入宋求法的高僧奝(diāo)然,于西元987年帶回日本,有記錄説羅漢像于1218年被焚燬,但是現在通過研究,發現現存的羅漢像就是北宋的原作。不過記錄可能也是對的,按照佛經,第十六羅漢應該是“注荼半託迦”,但這套羅漢圖的第十六張是“尊者大迦葉”,説明這套本來是十八羅漢(十六羅漢加上阿難、迦葉二尊者),應該是火災燒燬了兩幅,剩下十六幅保存至今。這套《十六羅漢像》保存極佳,雖然有補絹補筆,但是無論背景、衣飾、人物都維持了原貌,是研究北宋繪畫的珍貴一手材料。畫上的松樹,風格上接唐代壁畫,下通北宋李成郭熙,岩石的皴法更是北宋晚期畫家李唐“斧劈皴”的前身。由於《十六羅漢像》在美術史上的重要地位,在日本也被定為國寶級文物。

繪畫中窺見中國古代社會風貌

剛剛提到的畫家李唐,也是這次特展的亮點。李唐(1066-1150年),字晞古,河陽三城(今河南孟州)人,是宋徽宗時的宮廷畫家,1127年北宋覆滅後,他南下逃難,又成了南宋的宮廷畫家,所以他的畫是兩宋之間的典型代表。李唐的作品日本也有,那就是京都大德寺高桐院的《山水圖》。這是一對山水挂軸,舊傳吳道子所作,原來被裝飾在一幅元代觀音的兩側。後來做藝術研究的時候,發現樹枝上有“李唐畫”的隱款墨書,終於判明瞭作者。由於是名家大作,也成為日本國寶級文物。《山水圖》上山石的畫法,明顯就是李唐的“斧劈皴”,時代特徵明顯。再仔細看,發現墨色變化多端,筆法靈動,沒有程式化的傾向,應該是李唐盛年所作,有可能是北宋晚期。北宋流行大立軸山水畫,一對小挂軸的形式非常少見,這兩件作品原來或許是一幅大立軸山水,破損後改成了兩幅小挂軸。此外,畫面上風景清幽,季節似乎有所不同,也有可能本來是四幅四季山水圖,只剩兩幅存世。

這次特展上還有一幅兩宋之際的精彩作品:京都仁和寺的國寶文物《孔雀明王像》。古代日本皇室舉辦法會,以這張《孔雀明王像》為主尊,修孔雀經法,期望調伏天地的異變。這件作品是中國古代佛教繪畫的巔峰之作,三頭六臂的明王手持各種法器,端坐于孔雀背上的蓮座之上,神態安詳。繪畫之精細,令人嘆為觀止,是北宋的風貌,但是畫面上紅綠色系的明顯對比,又偏向南宋的風貌,綜合來看很可能是兩宋之際的作品,展現了當時人們平息亂世的願望。

日本人有自己的審美觀念和藝術偏好,所以日本收藏的中國古畫,和中國本土的收藏頗為不同。很多日本流傳的中國古畫,在中國失傳已久,客觀上保留了中國藝術史的多樣性,非常有研究價值。這次特展上有一套南宋的《阿彌陀三尊像》,看起來和日本佛畫非常類似,畫上的題記寫著“四明普悅筆”,説明這是南宋時期浙江寧波的僧人普悅所畫。四明是寧波的舊稱,以前日本和宋朝做貿易,最重要的港口就是寧波。日本商人和求法的僧侶,從寧波請回了很多佛教繪畫,其中大部分在中國已經完全看不到類似物品了。《阿彌陀三尊像》體現了南宋時期的凈土教思想,畫面上特殊的舟形光背用墨極淡,仿佛是一層淡淡的光環,佛像本身也用墨不重,繪畫手法極其細膩。日本人最喜歡這種意境深遠的中國古畫,認為這是東亞藝術的巔峰之作,還能見證中日古代貿易史,所以將其評為國寶級文物。

要論日本流傳的中國佛教繪畫,最出名的是大德寺收藏的《五百羅漢圖》。這套羅漢圖是由明州惠安院的高僧義紹發起,周季常和林庭珪兩位畫師從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開始,用了十幾年繪製而成。畫風有兩種,説明兩位畫師是各畫各的,色彩更加華麗的是林庭珪的作品。

這套作品一共一百幅,每幅五位羅漢,還有一些侍從和其他人物,內容非常豐富。由於年代早,內容多,所以成了南宋時期社會風俗和宗教儀式的活化石。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回到南宋時期看到真實的樣子,而《五百羅漢圖》上面的衣飾、器皿、工具乃至建築,全是南宋時期的,畫得一絲不茍,其歷史價值無可估量。《五百羅漢圖》原來是由入宋的高僧帶到鐮倉壽福寺,經小田原城北條氏歸於豐臣秀吉,最後由豐臣秀吉施入京都大德寺。原有的一百幅在戰亂中丟失六幅,現存九十四幅,後來拿到美國展覽的時候,被扣押了十二幅,所以日本還保留著八十二幅。


《蛤蟆鐵拐圖》京都國立博物館提供

日本畫家愛臨摹“蛤蟆仙人”

這次特展上還有一件元代的釋道畫名品,京都知恩寺藏《蛤蟆鐵拐圖》。作者是顏輝,元代江西吉安人,善畫釋道及鬼神。《蛤蟆鐵拐圖》是兩張大立軸,一幅是仙人劉海蟾,一幅是仙人鐵拐李。繪畫整體有仙怪氣氛,但是細節一絲不茍。中國收藏元代繪畫,多為文人畫,這種名家的釋道繪畫是不可多見的珍品。《蛤蟆鐵拐圖》早在明代就已經流入日本,影響很大,很多日本著名畫家都研究臨摹過這兩幅作品。到後來劉海蟾所代表的甚至成了日本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前幾年日本的流行漫畫《火影忍者》(Naruto)裏就大量使用蛤蟆仙人的概念,獲得了很大成功。

日本收藏中國文物,除了繪畫之外,還有其他的門類,有些在中國已經完全無跡可循了,在日本還保留完好。此次特展有一個展廳是絲織品類的文物,其中就有日本寺院自古流傳的中國宋元時代的袈裟和橫披。

袈裟是佛教僧人的正裝法衣。袈裟上有一個個格子,象徵“福田”。不同的佛教宗派有不一樣的袈裟,此次特展上有兩件禪宗的袈裟,其特色是頂部呈一道曲線。第一件袈裟是京都正傳寺的藏品,宋代兀庵普寧禪師(1197-1276年)所用。兀庵普寧東渡日本傳法,其弟子東岩惠安開創正傳寺,將祖師的袈裟保留至今。這件袈裟用精美的織法表現出華麗的牡丹唐草紋,在南宋的出土物裏也常見類似的工藝,可以確認是南宋之物。另一件袈裟來自京都天授庵,其特色是有大量佛像和花鳥的刺繡,推測是水陸法會上使用的袈裟。這件袈裟用的刺繡方法叫“編繡”,常見於西藏的古代織物,元代時傳入內地,所以這件應該是元代的作品,在13世紀晚期傳入日本。

僧人穿袈裟時外覆于右肩的衣物,稱之為橫被。此次特展有一件“寶珠羯磨紋樣橫被”,京都仁和寺收藏,是11世紀性信法親王(1005-1085年)使用過的法衣。橫被的錦叫“準復樣緯錦”,以前只在日本發現過,被認為是日本平安時代獨創的工藝。但是近年以來,同樣的織錦在遼代古墓大量出土,可見還是中國的工藝。這件橫被很可能是遼代製造,然後通過商貿傳入日本。

本次特展除了原産于中國的文物,還有一些展現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文物,同樣價值非凡。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京都西住寺的“寶志和尚立像”。寶志和尚(418-514年)是中國南北朝時期的傳奇僧人,相傳梁武帝曾經命畫師為其畫像,但就在畫師提筆的時候,和尚面部忽然開裂,裏面浮現出觀音形象,讓畫師無法下筆。這件雕塑就是在表現寶志和尚顯聖的一剎那,形象非常獨特。這件作品是11世紀雕刻的真人等身像,當時中國正值北宋,宋太祖趙匡胤以欺負孤兒寡母獲取政權,得國不正,對於正統性的説法非常在意,於是聲稱寶志和尚曾經預言過宋朝,並大力宣揚寶志和尚的信仰。這件作品應該是宋代這種信仰傳入日本後製作的,現在中國已經沒有寶志和尚像了,只有日本的古物見證了那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

京都國立博物館這次特展,還有一件和老北京相關的日本國寶文物,那就是日本畫家謝寅(1716-1783年,又名與謝蕪村)畫的《夜色樓臺圖》。這是一幅長1.3米的橫卷,但是被裱成了立軸,繪製時間在1778年至1783年之間。畫卷的右端寫有一句詩文:“夜色樓臺雪萬家”,這是明代詩人李攀龍(1514-1570年)所作。當年李攀龍在北京的酒樓會飲,想起辭官遠去的友人,於是作詩《懷宗子相》,有“春來鴻雁書千里,夜色樓臺雪萬家”之語。謝寅在日本京都看到這句詩,很有感觸,於是繪製了一幅想像中的北京雪景圖。這幅圖用空白表現雪山,用墨色表現黑夜,用胡粉表示飄雪,下面是老北京的街市,一座酒樓立於街中。全卷墨色變化多端,意境悠遠,雖然是日本文人畫,但是老北京古都雪夜的韻味盡在其中,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責任編輯:周思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