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在第二十二屆北京論壇開幕式上,全球頂尖專家學者圍繞“數智時代與文明共生”這一主題展開深度對話。在論壇對人工智慧、全球治理等宏大議題的探討中,我們似乎更迫切地需要回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在技術日益主導的時代,人應如何自處?中國傳統哲學又能為今天的人類提供哪些獨特的精神資源?帶著這些問題,中國網在論壇現場採訪了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哲學系主任程樂松。

程樂松教授接受訪談。
中國網:本次論壇主題是“數智時代與文明共生”。您經常強調中國傳統思想的重要性,那在當前這個人工智慧、生命科學飛速發展的時代,您認為能否通過中國傳統智慧來應對人與科技的新關係?
程樂松:其實,去應對人與技術的關係,最終還是在應對人與自身的關係。中國傳統的思想中最重要的資源就是人與自身的關係。這些具體的思想資源轉化為當下的問題,就可以表述為:人如何處理自身的創造力,並且在創造力的意義上保持一種克制和謙卑的態度。在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以後,主體哲學的濫觴在推動現代化的同時,也帶來了人對自身理性能力的過度信任。科學的發展,特別是人工智慧的出現,讓人們覺得可以創造出一個新的智慧體,實際上,這是人以獨特的方式取得“上帝視角”,人類認為自己可以最終獲取所有的知識,並以此征服和掌控全世界,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識和感情、認知,這種獨特的超邁視角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人固有的“有限性”。這也推動我們嘗試去創造我們可能無法控制的技術,同時,我們也對於這種創造保持著相對盲目的樂觀態度。然而,這種技術創造的可能後果中,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我們根本無法承擔的,這是我們在樂觀情緒走向盲目之前必須冷靜思考的問題。
中國網:在當代快節奏、高壓的數字生活中,不少人在焦慮中尋求一種精神安頓,例如“電子木魚”、“佛係躺平”等文化現象。您認為哲學可以成為生活的解藥嗎?哲學思想該如何融入當代年輕人的生活,才能成為他們真正的精神資源,而非一時的文化消費品?
程樂松: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看待這個問題。首先,哲學不可能成為任何生活困境的解藥或直接解決方案。正如我們熟知的那樣,人們傾向於把所謂的“解藥”想像成了一個技術化或者工具化解決方案。然而,這種解決方案式的思維在人的精神生活中並不適用。因為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們的精神生活之間有巨大的跨度,並沒有一個標準化的精神生活方式。此外,哲學的價值在於它可以幫助人們去理解,特定的生活困境的生成機制或內在動因,從而慰藉人們難以排解的焦慮和無助情緒。換言之,哲學可能並不能直接地讓你活得更好,卻有可能讓你知道你為什麼活得不甚如意。
另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是:為什麼當今人們總喜歡在手機螢幕中不斷地去瀏覽各種資訊、沉湎于不斷湧來的視頻或其他類型的“消遣”?似乎我們是自願被淹沒在各種資訊之中,然而,大家可能都會同意的是,這些資訊絕大部分對我們來説毫無意義。之所以會有這種看似矛盾的狀況,是因為我們怕做出選擇,專注地做一件事情,或投身於日常生活的真實世界。因為我們害怕面對想像出來的“資訊差”、害怕失去“機會”,害怕因為專注而失去選擇的空間。實際上,做出選擇意味著必須負擔與之俱來的成本和風險,我們因為害怕承擔風險而恐懼選擇,這種焦慮和恐懼推著我們不斷地轉換。逐步地,在持續轉換帶來的倦怠中選擇的放棄或自我否定。然而,不誇張地説,即使是徹底放棄,其實也是一種選擇。
放棄選擇是當下成本效益最高、但是未來成本效益最低的一種應對日常生活的方式。不妨説,哲學沒辦法直接解決什麼問題,但是可以教我們如何去反思問題的根由並得到解決它的勇氣,例如理解不敢選擇的恐懼的根源,從而避免把自己沉浸于無效的資訊中,不再逃避面向現實生活的真實感。
對於當下的大多數人而言,哲學倡導的深度閱讀似乎是沒有什麼效益的選擇。然而,深度閱讀卻可以讓我們直接感受人類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心靈,這些偉大的思想家面對的、根本意義的追問和意義建構的挑戰説到底是與我們差不多的。這是從一個人生意義的底層結構上來思考,我們必然會得出的結論——人類的悲喜原本就是相通的,只是在不同的時代的表現形態有很大的差異。例如,我應該熱愛什麼?我應該期待什麼?我是誰?我的意義在哪?我應該過一個怎樣恰當的生活?這些問題都是始終縈繞著不同時代人們的根本問題。
因此,在我看來,所有的“沉溺”大概可以被視作另一種形式的逃避,這種逃避的根源可能是恐懼。從這個意義上看,如果哲學能做什麼的話,大概可以這樣表述:哲學可以幫助我們打開一條達到更加理性和深入的自我理解的道路,並且沿著這個道路獲得投身生活的勇氣,避免被恐懼和焦慮裹挾,用平和的態度面對自我的成長和時代的變遷。
(主編:鄭海濱;責編:王雨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