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10月30日,中美元首會面,也是特朗普新任期內中美元首首次會晤。雙方就多項議題達成共識,涉及延長對等關稅暫停期、芬太尼關稅和出口管制等方面。可見元首外交對中美關係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引領作用,接下來中美關係將呈現怎樣的發展趨勢?中美經貿談判歷經數次交鋒,中國是如何化被動為主動的?就相關問題,中國網《中國訪談》欄目特邀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左希迎進行分析。以下文字由訪談實錄整理: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左希迎接受中國網《中國訪談》專訪。(攝影:董寧)
中國網:左老師好!歡迎您做客《中國訪談》,很高興今天可以邀請到您。
左希迎:感謝邀請。
·中美元首會晤:發揮定海神針作用,逐漸摸清彼此底線
中國網:我們關注到近期中美兩國元首實現了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的首次面對面會晤,深入探討了兩國的經貿關係。那您認為這次會談的成果是否符合預期?以及您怎麼看待接下來中美關係的走勢,是脫鉤、共存還是夥伴?
左希迎:我想這一次中美兩國元首的會談,還是取得了比較大的成就。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講,也符合整體的預期。這次會談主要有三方面的成就,第一個就是美方降低10%的芬太尼關稅,當然我們要做對等的一些措施。第二條就是美方取消了關於出口管控50%穿透性規則,這是一個比較大的讓步,當然我們做出的相應的制裁措施也要取消。第三個方面就是關於海事、物流和造船業“301調查”的措施。這三個措施都涉及到中美之間在過去一個多月重大的衝突。因為在上一次馬德里經貿會談之後,美國單方面對中國出臺了很多這種制裁性的、懲罰性的措施。這些措施也是中方非常關切的。經過吉隆坡的經貿會談和中美兩國元首會晤,尤其是中美兩位元首最終敲定的方案,我想這個方案應該説對於中方來講是我們關切所在,尤其是後面兩條,因為涉及到中國的重大利益。美方此舉取消了這三個方面的舉措,為中美關係的健康發展奠定了一個基礎。
那對未來中美關係的發展趨勢到底是脫鉤還是並存?其實在美國戰略界有不同的討論,有的學者認為中美兩國的利益訴求是不一樣的。美方是試圖採取這種比較激烈的,通過強制性的、打壓性的這種措施,迫使中方屈服。另外一方面,從中國的角度來講,中國不希望看到中美之間發生這種激烈的貿易衝突,我們更傾向於通過這種雙邊談判的方式解決雙方的貿易分歧。
從4月份美方採取的這種激烈措施來講,事實上是貿易禁運,對中美關係的負面作用非常大,所以我們基本可以看到未來的發展趨勢,目前雙方穩定,但是也很難説未來不會發生更加激烈的對抗方式。那我其實從個人的角度來講,我是有點越來越樂觀。因為中美關係在不斷對抗的過程中,中國向美方展示了極強的韌性。我想美方應該看到了這種趨勢,並且會在未來雙方博弈的過程中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中美的這種激烈脫鉤是不符合兩國人民的利益的。
中國網:那我們回顧從特朗普上臺,從2月份他就宣佈要對華加徵關稅,4月份宣佈了全球對等關稅政策。中美關於關稅的會談已經舉行過五輪了,那您認為為什麼我們在此時此刻能夠達成一個相對正式的“休戰”協議?
左希迎:從中美的這五輪經貿會談來看,應該説美方最初用的措施是非常激烈的,尤其4月份對中國增加徵收的關稅非常之高,經過五輪的這個會談,我想雙方應該是逐漸理解了對方的政策底線,也理解了雙方的戰略決心。經過這一次兩國元首的會談,中美關係進入到一個比較穩定的週期。
大概有兩點,我想是這一輪中美關係穩定的原因。第一點是兩國元首的穩健把舵的能力。尤其是我們看到,習近平總書記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非常關鍵的作用。特朗普應該説也是對中方顯示出比較大的尊敬。在這個方面,兩國元首對於穩定中美關係起到了一個定海神針的作用,關鍵時刻發揮關鍵作用。
第二點是雙方都在互相理解對方的能力和決心。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從美方的角度來講,我前面其實講了一部分,就是美方逐漸理解到中國的國內經濟非常具有韌性。事實上,雙方的這種理解對於達成協定是非常有用的。因為在最初的時候,美方其實對中國是有一些誤判的,而隨著雙方的談判深入,美方逐漸理解了中國的實力和決心,這可能是美國原先沒有想到的。在這個過程中,美方就調整了原先的預期和策略,那我想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個過程。
中國網:這次中美元首會晤之後,我們也觀察到中美兩國的高層軍事官員——國防部長,也實現了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的首次面對面會晤,那您可以解讀一下這次會談之後又釋放了哪些關鍵信號?
左希迎:兩國的防長會談是非常重要的。其實從一個角度來講,中美之間如果進行談判、進行合作,雙方軍事互信的構建是其中一個非常關鍵的領域。因為我們知道,過去幾年美方一直在塑造一種觀點,就是中國可能會在2027年武統台灣,這個議題其實是美國單方面的挑釁性行為,這種行為對於中美兩軍關係、兩國關係的發展是非常不利的。兩國防長面對面的這種交流,對於大家互相理解對方的政策底線、政策意圖,我想是非常關鍵的。這一次兩國防長的會談,我們看到赫格塞思在X上(原Twitter上)發了一個評論,應該説是非常正面的。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點是他首先回應了特朗普總統對他傳達的一個意思(“中美關係從未像現在這樣好”)。第二個就是他傳遞了一個清晰的信號,中美兩國儘量避免戰爭的這種意圖。這其實在特朗普第二個任期以來,從赫格塞思多次的表態中,這個思想一直貫穿其中,就是中美兩國要極力避免戰爭。我想這是美國政策界的尤其是美國高層的基本意圖,也是中國的戰略訴求,兩國要避免衝突。兩國防長的會面應該説是在極大程度上消解了雙方在一些戰略意圖上的不確定因素,給中美兩軍的交流奠定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
當然,另外一方面我們也看到,就是在美軍試圖穩定兩軍關係的政策之外,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就是你會看到美國對於中國在未來西太平洋地區軍事實力日益增長的一種憂慮。我們也看到包括今年5月31號赫格塞思在香格里拉對話會上,他提的很多這種觀點其實是非常具有針對性,非常具有進攻性的。這種觀點在美國有非常大的空間,或者説非常強的力量在推進相關的政策議程,就是在軍事上防範中國軍事力量的快速發展。
應該説這兩方面同時存在,又互相矛盾,互相糾纏在一塊,構成了現在中美兩軍關係的高度複雜性。兩軍的這種發展我相信會隨著中美關係整體宏觀的框架變化而變化。所以,目前兩軍的溝通渠道可能會在未來逐漸地建立,包括一些信任的建立措施。但是也不能過高地估計兩國防長會談會帶來積極性的成果。
中國網:除了在軍事方面,我們關注到特朗普此次亞洲行背後似乎還想要打造一條由美國主導的盟友稀土供應鏈,那您怎麼理解美國的這個戰略目的?
左希迎:其實這個涉及到中美雙方在産業競爭、科技競爭上的拉鋸。從特朗普第一個任期開始中美經貿戰、中美科技戰開打,雙方互相在出牌。我們可以看到特朗普從第一個任期就對貿易問題和科技問題提出了非常高的一個要求——要逐漸把美國原先離岸外包的這些産業鏈、供應鏈重新遷回到美國去。這條戰略從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到拜登總統政府時期到特朗普第二任期是高度具有連續性的。
這個措施其實一貫地體現了美國國內現在製造業空心化的窘境。過去四十多年,美國一直在不斷地把製造業轉移到其他國家去,這個是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美國投資貿易自由化的一個結果,也是美國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一個結果。那麼這種戰略導致了一個非常大的困境,就是美國國內的製造業空心化。而美國的國內製造業空心化又對美國的兩方面産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第一個就是美國的國內製造業面臨著非常大的一個困境。這種困境使得美國國內製造業在全球佔比在急劇下降,這種下降又影響到了美國的國防工業,這是一個具有比較漫長鏈條的反應。第二個方面就是由於美國製造業的這種衰退使得美國中産階級在全球化的這個過程中受損,由此導致美國呈現了這種兩極分化的趨勢,由此帶來了美國國內政治的變化。所以,重新振興美國製造業是從特朗普到拜登再到特朗普執政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政策議程,這個議題是沒有變過的。
美國現在正在試圖打造的就是要把製造業回到美國,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措施,就是迫使美國的盟友到美國國內投資,包括半導體、高端製造業都在往美國這邊回流。我們看到從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其實都在做這個工作。但是這個進程是在拜登政府時期加速的。
這一次中美之爭涉及到稀土的産業鏈,我覺得是符合整體的大宏觀框架和政策邏輯的。因為美國國內現在沒有相應的産業鏈,那怎麼辦?那必須要整合所有盟友體系,從各個層面去建立一個獨立於中國的,獨立自主的這種産業鏈。我們如果去看的話,中方這邊似乎採取的措施跟美方邏輯是一樣的。這個呈現了當前世界政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發展趨勢,就是各方都覺得自己的供應鏈、産業鏈是不安全的,所以必須要建立這種獨立自主、可控安全的産業鏈和供應鏈。中國也在這麼做,美國也在這麼做。
美國能不能這麼做,涉及到中美經貿衝突的一個關鍵的結果,就是美國能不能建立起來,多久才能建立起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在過去幾年,美國確實在整合盟友産業鏈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在稀土這個問題上,有一點點特殊,就是稀土在過去幾十年其實西方國家沒怎麼去把這個當作一回事,只有日本在過去將近十年採取了一些措施,但是也沒有在根本上解決稀土産業鏈的問題。所以,怎麼去評估特朗普試圖整合盟友在稀土上的産業鏈,我想特朗普肯定會去推,西方肯定會去重新建立一個産業鏈,但是這個産業鏈需要多久能建完,現在其實有爭論。西方的評估大概是5到10年,我其實對此更加悲觀一些,我覺得5到10年西方可能沒法建立一個獨立自主的稀土産業鏈。
中國網:為什麼您的判斷是更悲觀一些?
左希迎:這涉及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方面就是稀土産業鏈的發展需要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我們就看中國稀土産業鏈的發展,也是經歷了大概30年到40年才建立了當前的在世界稀土産業鏈當中的主導地位。這個過程需要培養大量的技術人員,需要進行大量的投資。還需要犯大量的錯誤進行試錯,這個需要漫長的週期。
第二個原因,美國的稀土産業鏈的重建跟中國的稀土産業鏈的形成,邏輯不太一樣。美國是要重新整合美國和盟友之間的産業鏈的關係,這個需要協調盟友的關係,而協調盟友我覺得不是一個特別簡單的工作,在中國國內是中央政府一盤棋,我們進行統一的規劃。所以美國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是存疑的。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左希迎接受中國網《中國訪談》專訪。(攝影:董寧)
·中國角色的轉變:展現強大韌性,找到應對美國的獨到方法
中國網:在中美元首會晤之前,我們就關注到國際上有這樣一種輿論的聲音,認為自特朗普1.0時期發動的貿易戰這八年多來,中國從被動的防禦者已經轉變成了主動的規則重塑者。您是怎麼看待這個説法的?
左希迎:這個觀點有一定道理,但我並不完全認同。我覺得確實,從2017年美國啟動“301調查”,到2018年發動貿易戰,2019年發動科技戰,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最開始的時候非常被動。一方面就是中美之間已經維繫了40多年的這種深度交流的合作發展方式,這對於中美兩國來講,應該説沉沒成本都非常高,因為美國是接觸政策,我們是融入世界市場,所以兩國發展是非常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這種脫鉤的政策,其實對兩國傷害都特別大。所以,在最初的過程中儘管我們有一些心理預期,也有一些預防性的措施,但是確實我們在最初的時候是非常被動的,美國佔據優勢。尤其是我們看對中國造成了非常大的傷害。這種快速脫鉤的過程,美國採取激烈的方式,對中國的相關企業進行了嚴厲的打壓,我們的貿易出口,包括我們的科技發展都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但是隨著中國越來越去做很多的應對性措施,我們建立了很多相應的預防性的機制、應對性的機制,中國在這個過程中第一個展現出了極強的韌性,不管是在經濟還是在政治,還是在其他領域,中國的韌性非常之強。所以,中國慢慢地在談判的過程中,至少跟美國有來有回,甚至在美國的很多學者看來中國是佔據了優勢。像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所長亞當·波森(Adam S. Posen)説過,中國在貿易戰爭當中是佔據優勢的。這個觀點在美國戰略界有很多人都贊同,其實我也是贊同的,前面我講的,差別在於美國是不計成本,而中國還是有所顧忌,我們還是想試圖通過一種比較和平的方式來進行戰略博弈,而不是通過這種激烈的方式。我覺得大概體現出美方現在越來越意識到中美之間的風格不太一樣。
中國為什麼能夠在這個過程中佔據優勢?我想有那麼幾個原因,第一個就是中國的實力,中國的實力非常之強,我想這個實力之強是被美國低估的。與之相反,中國對自己的實力應該説有清醒的認識,對美國的實力也有清醒的認識。美國是沒有做到這一點的,美國對中國的實力是有錯誤的判斷的。我們知道在今年最初貿易戰開打的時候,包括特朗普、美國財長貝森特都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假設,就是由於中國現在國內經濟發展面臨一定困難。我們人口在下降,我們現在房地産遭遇了困難,所以,美國一旦加了關稅之後,接下來中國經濟一碰即倒,這是當時,從2月份到4月份,美國戰略界、美國的內閣成員、包括特朗普本人,都秉持這種觀點。這種觀點應該説是極大地低估了中國的實力、中國的韌性,所以我們看到的一個結果就是中國越戰越勇。在中美經貿戰的過程中,中國幾乎能應對美國所有的這種制裁和遏制的方式、打壓的方式,並且我們發現中國能夠對等地進行報復,而這是其他國家不具備的能力。
所以,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慢慢地在雙方的博弈中採取的措施佔據了一定的優勢。確實在某些方面,應該説中國形成了自己比較獨到的應對美國經濟上進行打壓、遏制的一種思路和方法,我覺得我們做的是非常值得稱讚的。
第二個方面就是我們在貿易戰中、在科技戰中學習貿易戰、學習科技戰。我們建立了一整套去反制美國的這種體系和政策工具,應該説是非常有成效的,尤其是這一次稀土的制裁,我覺得是真正讓美國感覺到了疼,感覺到了中國的制裁能力非常之強大,我想這是特朗普政府包括他的內閣成員都沒有想到的一個結果,中國竟然能如此有力地影響美國的經濟,影響全世界的經濟。其實中國一直能,只是中國不願意去通過這種激烈的、通過損害其他人、損害自身的這種方式去反制美國。現在美國大概感覺到這一點,就是中國現在願意使用自己的實力,並且能夠非常熟練地使用自己的實力去影響美國。
第三點,我覺得是中國非常具有戰略決心,這個非常重要。我們去看,從今年年初到現在,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幾乎都是第一時間就向美國妥協,只有中國堅定地反制美國,而這種戰略決心、政治決心,我覺得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戰略資産。而這恰恰是最難的,也是從2018年以來,中國顯示出非常難得的一個品質,就是我們有決心去跟美國進行博弈。
中國網:不久前,中國發佈了“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了下一個五年規劃,其中提到要“擴大高水準對外開放,開創合作共贏新局面”,您認為這會如何影響未來的中美關係?或者説這體現了背後中國什麼樣的決心?
左希迎:我想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十五五”規劃建議裏面有一句話叫“‘十五五’時期是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夯實基礎、全面發力)的關鍵時期”,這個判定我覺得非常重要。
我們已經進入到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關鍵時期,“十五五”在其中又是非常關鍵的,因為“十五五”時期中國面對的內外環境非常複雜,戰略機遇和外部挑戰都有,但是挑戰非常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最大的一個挑戰,我想就來自於美國在經濟上的打壓和科技上的封鎖。這種挑戰對於中國的經濟發展來説應該是一個阻礙的力量。
我們在“十五五”文件制定的過程中,繼續擴大對外開放的話,應該説為中國應對中美戰略博弈奠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因為中美戰略博弈其中一個非常關鍵的部分,就是美國試圖跟中國脫鉤,當然未來會不會脫鉤,取決於中美互動和博弈的結果。我們看現在中美經貿戰意味著中國對美國貿易的出口額度是不斷下降的,由原先的15%現在已經降到9%左右。這意味著中國的外貿出口必須要尋找新的空間,而這個空間也就意味著是在非美國或者非西方世界去尋找空間。其中非常關鍵的是包括東南亞在內的廣大“全球南方”國家,包括“一帶一路”沿線國家。
中國網:好的,謝謝左老師精彩的回答,我們希望未來可以看到中美關係找到一個平衡,重新回到正軌。
左希迎:好的,謝謝您。
相關節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