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每年7月份的政治局會議是總結上半年經濟運作的“成績單”，也是部署下半年經濟工作的“指南針”，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意義。今年上半年我國經濟頂住壓力實現了5.3%的增速，可圈可點，但穩中有進的背後也暗藏風險與挑戰。其中的破局之道既考驗政策決斷，也呼籲改革突破。在當前複雜多變的國內外形勢下，在“十五五”規劃即將啟幕的關鍵節點，今年7月的政治局會議極其關鍵。我們應該如何解讀這場會議？其中的一些新提法、新部署分別釋放了哪些信號？本期節目，我們特別邀請到著名經濟學家徐高，以專業視角拆解政策邏輯，探尋下半年中國經濟的走向與機遇。以下文字由訪談實錄整理：
中銀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徐高接受中國網《中國訪談》欄目專訪。（攝影：楊佳）
·下半年的挑戰：轉口關稅、內需不振、地産疲弱
中國網：我們知道7月份召開的政治局會議對上半年經濟運作態勢進行了一個總結。會議提到，上半年我國經濟運作穩中有進，高品質發展取得新成效，主要經濟指標表現良好。5.3%的經濟增速的確可圈可點，但是也有不少人認為下半年的增速有可能會像之前幾年一樣有所放緩，對此您怎麼看？您認為5.3%的增速是否可持續？
徐高：我覺得要從兩方面來看。首先，上半年5.3%以及今年二季度5.2%的GDP增速確實是可圈可點。尤其是今年4月份以來，美國推出所謂的“對等關稅”措施，使得全球貿易保護主義傾向明顯抬頭，實際上對各國，包括中國的出口還是有明顯的負面影響的。在這樣的外部衝擊下我們仍然保持了5%以上的增速，而上半年5.3%（的GDP增速）也為我們達成全年5%的增長目標奠定了很好的基礎。從這個角度來説，確實二季度5.2%和上半年5.3%是一個不錯的成績。
但另一方面，我們要看到下半年存在的風險。首先，是外需方面，應該説到今年六月份，出口形勢還是不錯的，在外部的壓力之下，出口還是保持了一個穩健的態勢，但是不代表出口對外部衝擊沒有敏感性。我們也看到4月份美國加了關稅之後，我們對美出口已經下滑，下滑的幅度相當明顯。只不過在今年二季度對其他國家，尤其是對東南亞國家的出口是大幅上升的態勢，一定程度上對衝了對美出口的下滑。所以，很明顯，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轉口的擴張，彌補了我們對美直接出口的下滑。比如以越南為例，今年二季度，我們對越南出口的上升和越南對美國出口的上升是同步發生的，我們對越南貿易順差的擴張和越南對美國貿易順差的擴張也幾乎是同步發生的。所以，從這個數據也可以看出來，確實在對美直接出口面臨比較大阻力的情況下，我們現在借助第三國向美出口。
但是，同時我們也觀察到，美國在與其他國家進行貿易談判時，都在想辦法阻礙我們的産品借助第三國向美國出口的路徑。比如今年7月初，越南與美國達成的貿易協定中專門有一條，就是經由越南轉口向美國出口的商品，會徵收40%的相對比較高的關稅，這其實就是所謂針對轉口的關稅。轉口關稅在越南乃至一些其他國家逐步落地之後，應該説會對我們國家借助第三國向美國出口帶來比較大的阻力。所以，這種情況下我們上半年主要是因為借助於轉口對衝了直接向美國出口的下滑，但下半年這方面面臨比較大的壓力，所以，整體看今年下半年出口形勢應該會明顯弱於今年上半年，換句話説美國對等關稅帶給我們出口的壓力恐怕真正體現在今年下半年，今年上半年的壓力還沒有完全顯現出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外需對今年下半年經濟增長的負面影響我們不能低估，這是外需方面。
另外，內需方面也有值得警惕的地方。二季度經濟數據整體還是表現良好的，但是到今年6月份，我們觀察6月份單月的數據，我們可以看到內需明顯走弱的跡象，比如説消費，尤其是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因為我們去年到今年有家電以舊換新等種種刺激消費的措施，所以，在今年前幾個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實際上是各個宏觀經濟數據中的一個亮點。但是在今年6月份，社零的增長下滑勢頭還是相當明顯的，尤其是餐飲業，下滑的勢頭尤其明顯。所以，整體來看，從社零所反映出來的消費增長勢頭在今年6月份大不如前。
同時，投資，像國內投資，主要是三大塊，地産、基建和製造業投資，加起來大概佔到我們總投資的80%。地産投資，大家都知道，因為過去這幾年，地産市場行情並不是特別好，地産投資其實一直是處於深度負增長的狀態。但是在過去兩年，基礎設施投資和製造業投資保持了比較穩健的增長。所以，也使得在地産投資很弱的情況下，整體投資的增長還是比較平穩的。但是我們觀察到，今年6月份，基建投資和製造業投資增速也是在顯著下滑。再加上地産投資增速處於很低的水準，而且還在進一步走弱。所以，投資方面，壓力應該説還在加大。
講到投資，可能還是要提房地産。過去幾年，中國經濟的主要矛盾（之一）還是房地産的疲弱。地産投資佔整個投資規模高點時大概有1/4，而且地産投資上下游的産業鏈比較長，再加上地産投資通過土地財政，實際和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包括地方政府的支出能力也是緊密聯繫的。所以，地産的走弱，實際上對整個國內經濟，尤其內需來講，是一個非常大的下行的壓力。
大概在過去兩年，從2023年開始，我們出臺了很多促進地産市場止跌回穩的政策措施。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還是發揮了效果的，所以，地産投資大概在過去兩年低位企穩。不過我們觀察到，在今年4月份，國際貿易摩擦壓力加大之後，國內地産市場預期好像也有所變化。比如，我們觀察地産高頻銷量數據，包括一線城市二手房的數據，都可以看到，大概從今年4月份開始，似乎又重新進入一種下滑態勢，到今年6月份，（這種趨勢）更加明確了。所以，目前從數據來看，地産市場距離中央要求的止跌回穩的這一目標好像距離越來越遠了。
所以，如果把這些內需的風險因素都考慮進來，恐怕我們內外部今年下半年都會面臨比今年上半年更大的挑戰。所以，為了實現全年5%的增長目標、經濟增長穩定的目標，我想下半年應該還是會有更多的一些呵護經濟增長、穩增長的措施出臺，從而能夠帶動今年下半年仍然能夠保持在5%左右（的增長），最後實現全年經濟保持穩定的目標。國內經濟的穩定，實際上也有助於我們在與美國的政策博弈中站穩腳跟，最後能夠在博弈中得到一個我們比較希望看到的結果。
·內需不足的根源是消費不足 當務之急是增加居民收入佔比
中國網：這次的會議也提到了，經濟運作當中存在著不少的風險和挑戰。其實您剛才也總結了其中的一些風險和挑戰，比如外需承壓，比如房地産下行等等。您認為當前我國經濟發展當中面臨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破局應從哪些方面著手？
徐高：我想其實短期的經濟現象，都是一些長期結構性問題的表像。中國經濟，我想大概在過去20多年當中，甚至接近30年，主要問題一直是內需不足。
我們都知道，大概從90年代中期之後，中國經濟實際上完成了一個重大的歷史轉變。9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經濟是一種短缺經濟，之後就進入到一種過剩經濟。所以，需求不足一直是我們經濟增長面臨的主要問題。比如説早在1998年到2002年期間，我們就經歷過長達五年的連續的通縮，那時也是面臨需求不足，消費不足（的情況）。
問題背後的原因，其實從理論上來講很清楚。內需不足本質上是個收入分配問題。一個國家只要存在內需不足，一定是收入分配出了問題，一定是消費佔整個經濟的比重太低，因為消費才是最終的需求。
當然我們講內需，消費和投資是組成內需的兩大部分。投資在“投”的過程中，消耗鋼筋水泥等等，是一種需求。但問題是投資的項目是會建成的，一旦建成，它就從需求變成了供給。所以，如果靠投資來拉動需求，産能過剩、供給過剩的問題就可能會越來越嚴重。所以真正的終端需求是消費。
所以，我們面對消費不足的局面，治本之策還是要做收入分配結構的調整。當前中國經濟收入分配結構當中，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佔GDP比重太低了，導致居民的消費就很難提高。所以，我想治本之策就是要調節收入分配結構，增加居民的收入佔整個GDP的比重，從而真正實現推動消費轉型的戰略。如果能夠真正把消費佔整個經濟的比重明顯提升起來，我們中國經濟的增長會更加具有內生的可持續性。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經濟發展能夠更加惠及普通老百姓。相反，如果消費佔整個經濟的比重比較低的話，人民群眾從經濟增長中得到的獲得感就會比較弱，就會覺得經濟增長的總量數據，好像我個人沒有體會到。
中國網：“溫差”。
徐高：對，可能就會有宏微觀“溫差”的現象。所以，如果能夠把這個消費佔比提上去，我想人民群眾能夠從經濟增長中得到更多的實惠。既能夠解決短期因為需求不足而導致的經濟增長乏力的問題，從長期來看也能夠實現經濟發展為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嚮往的這麼一個目標，所以，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是做收入分配結構的調整，增加居民收入佔整個經濟的比重。
中銀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徐高接受中國網《中國訪談》欄目專訪。（攝影：楊佳）
·房地産調控的核心應從需求側轉向供給側 增加土地供給的價格彈性
中國網：我們再來看看宏觀政策。這次會議對於宏觀政策的部署是“持續發力，適時加力”。您如何預判下半年宏觀政策的安排呢？您認為哪些行業或者領域有可能會受到政策傾斜？其實剛才您也提到，下半年可能需要更多的政策呵護。那麼您認為有沒有可能會出現像去年9月那樣的大規模所有增量政策呢？
徐高：我覺得首先宏觀政策持續發力，需要的時候加力，是完全符合當前經濟形勢的。其實，從去年開始就推出了很多刺激消費的舉措，比如發改委出臺了一些刺激消費的具體政策措施等，但是這些措施要取得效果需要時間。所以，消費不足的問題，以及由消費不足所産生的內需不足的問題，可能在一定時間內還會延續。因此，國內宏觀政策在穩增長方面還需要持續發力。再加上今年，我們看到來自於美方的貿易保護主義的壓力也在明顯抬頭。這種情況下，再加上美國特朗普總統上臺以後，他的國內外的政策的風格，恐怕我們也要對未來外部情況出現更多變化的風險做好準備。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政策還是要做好儲備，做好預案。一旦經濟形勢發生一些不利的變化，比如GDP單季增速滑到5%以下，我覺得政策就會及時出手來把經濟增長托住。所以，我覺得當前無論是從國內外形勢來看，還是説從我們穩增長的政策導向來看，我覺得在今年下半年經濟發展中，政策要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至於説具體的政策舉措，我想是兩方面：一方面就是我們一直在講“先立後破”，先把新的增長點要立起來，從供給面來看的話，就是我們目前的一些被“卡脖子”的高技術的（行業），尤其是晶片行業，在中美博弈中，我們需要解決這種“卡脖子”的問題，來保證我們國家的經濟安全。另外，“卡脖子”的這些行業，實際上在國記憶體在很明顯的供給不足，意味著這些行業在國內其實有很大的市場空間。我覺得按照我們過去的經驗來看，其實不需要太長時間就能夠發展起來。因為我覺得我們中國在供給方面，還是有競爭優勢的。
從需求面來看的話，消費應該是我們接下來政策傾斜、政策發力的一個重要方向，通過增加居民的收入來刺激消費，來創造需求。所以，我想在“先立”方面，這個政策還會進一步的發力。
“後破”方面，我覺得就是我們的一些傳統增長引擎，尤其是房地産，應該説房地産在中國經濟中的支柱地位是不容抹殺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老百姓的很大一部分訴求，或者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其實相當大程度體現在住更大更好的房子上。所以只要人民群眾這個嚮往還在，房地産就還是中國經濟的支柱行業。
過去幾年，房地産行業因為種種原因，進入一種相對低迷的狀態。從短期來看不利於經濟的穩定，從長期來看，實際上也不利於人民群眾從住房和經濟增長中得到更高的獲得感。所以，中央其實去年就提出要推動地産市場的止跌回穩。但正如我前面分析的，從現在的地産數據來看，距離止跌回穩這個目標還有很大的差距。這意味著還需要更多的地産穩增長的措施出臺。
當前地産行業的主要矛盾，我覺得還是地産開發商的信用風險方面。過去幾年，地産開發商信用風險高啟，導致的結果就是老百姓在期房購買方面有很強的疑慮，擔心期房交付不了，有很強的“惜購”情緒。銀行及其他金融機構在給開發商貸款的時候，也有很強“惜貸”的情緒。所以“惜購”和“惜貸”情緒反過來就會使開發商的資金鏈更緊，信用風險更高，更高的信用風險又會使“惜購”和“惜貸”情緒更強。所以，這是一定程度的惡性迴圈，導致地産市場陷入一種極度衰弱的狀態。
接下來，想要穩定地産市場，實現止跌回穩的目標，就應該把政策重心轉向救助地産開發商，通過普惠性的地産開發的援助來降低開發商的信用風險。只要把開發商信用風險降下去，我相信現在這種被抑制的正常的市場迴圈就會重新被激活，就能夠很快地甚至立竿見影地帶動地産市場乃至經濟增長形勢的好轉。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下半年的一個政策方向。
當然從近期的政策來看，好像還沒有這方面的信號出來。但是我覺得當前的形勢使得政策出臺的必要性越來越強了。
中國網：您剛才提到房地産，其實房地産可以説是普通老百姓最關注的話題之一了。但是這次的政治局會議其實沒有直接提到房地産，這也是多年來的首次，讓大家深感意外。取而代之的是“落實好中央城市工作會議精神，高品質開展城市更新”。您如何理解這樣的提法？這對於房地産行業或者房地産市場來説，意味著什麼？
徐高：其實有關房地産，過去兩年中央的政策表態已經相當多了。目標非常清晰，就是止跌回穩。具體的措施，比如説放鬆限購、降房貸利率、降首付比例等等。相關政策也出臺的比較多，包括去年還出臺了房地産項目“白名單”和保交樓的相關措施。應該説這些措施還是發揮著一定的效果，只不過從今年的數據來看，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外部壓力的增大，對國內預期有所影響，導致了房地産市場現在距離止跌回穩的距離看起來在擴大。
所以，一方面政策還會延續過去已經佈置的一些措施，進一步推進（這些措施）。另一方面，可能還是要根據形勢的變化進行實時的研判，再做政策相應的調整。因為就像我前面説的，海外的不確定性還是比較多，而國內的數據可能還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比如説房地産市場目前的弱勢，到底是一個短期的數據波動，還是反映了一個比較長期的地産行業發展的趨勢，我覺得這些都是需要研判的。
至於説這次的政治局會議沒有談房地産，我覺得這並不是説房地産不重要，而是可能在剛剛召開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中，有關城市的發展，有關房地産行業的一些政策導向，談得已經比較多了，所以在這次政治局會議上可能就不需要再談這麼多了。我相信最終黨中央所要求的房地産市場止跌回穩的目標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中國網：所以，您認為房地産其實還是有發展空間的？因為這次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釋放的一些信號，包括從量轉向質，或者房地産發展新模式等等這樣的提法，大家認為是不是房地産高歌猛進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未來會持續走下坡路。
徐高：我覺得應該從兩方面來看。第一，我們經濟發展的目標是明確的，就是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人民群眾對房子、對居住，我想是有更高、更好的需求的。只要需求還在，我想房地産市場在國民經濟中的支柱性地位，就不可能被動搖。接下來，我想房地産市場可能需要做的，就是進一步落實高品質發展。
大家都抱怨房價高，從數據上看，比如房價收入比，中國的房價收入比在世界各個大國中都是遙遙領先的。我們中國的大城市，包括中國香港，房價收入比在世界各大城市中也是遙遙領先的。我們的房價水準其實已經明顯超過我們的收入水準了，房價確實是比較貴。所以，人民群眾在房價方面有很多抱怨，我覺得是完全合理的。
價格高，其實意味著供給不足。我並不認同説我們現在的房子已經修得夠多了。憑什麼我們中國人就應該住小房子？我覺得中國是一個快速發展的大國，我們的老百姓就應該住越來越大、越來越好的房子，這是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的一個重要的方面。我不認同有些人説我們中國每人平均40平米就夠了，我覺得不夠。
現在主要問題是房子不夠多，核心原因就是我們土地供給的一些制度性因素，導致土地供給缺乏價格彈性。比如説房價漲得比較快的時候，土地供給不能夠很快的相應擴張，這是從時間上來看。從地域上來看，像東部尤其一線城市這些房價漲得比較快的地區，土地供應其實並不快，甚至相對是偏慢的。所以土地供給價格彈性的缺失，導致我們很難通過房地産市場供給的擴張來平抑房價的過快上漲。
所以，過去的房地産調控，更多還是在需求面做文章，把房價通過一些需求抑制的措施，給強行壓下來。這些措施看起來可能對房價起到了一些抑製作用，但其實並沒有提升人民群眾在住房上的獲得感，因為它其實一定程度上是把顯性的房價轉換成了隱性的購房的門檻。比如説之前拿錢就能買到房子，政策出來之後，可能需要比如戶口、社保（等條件）才能買房子。那看起來房價沒有之前那麼高，或者漲得沒有那麼快，但其實購房的難度並沒有下降，甚至可能上升了。所以，這是為什麼我們地産行業在需求面調控十幾年了，人民群眾在房價上面仍然還有很多抱怨的原因，因為對需求面的控制，沒有辦法提升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只有真正通過供給的擴張，修更多更好的房子，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平抑房價，才能夠真正讓人民群眾在住房上有更多的獲得感。我覺得核心就是要增加土地供給的價格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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