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2020年美國大選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對立、充斥暴力的情況,將美國過去4年不同尋常的狀態放大到極點。那麼,此次大選將對美國社會産生什麼樣的長遠影響?1月20日之後,歷史將翻篇,美國社會也會徹底“翻篇”嗎?特別重要的是,新的美國政府將如何與中國相處?我們又將如何應對大變局下的新格局?就這些問題,《中國訪談》特邀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王逸舟分享觀點。
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王逸舟。(董寧 攝)
王逸舟:中國網的朋友們,大家好!
中國網:隨著1月20日拜登宣誓就職,美國的“特朗普時代”正式宣告結束。此次美國大選的複雜動蕩可謂前所未有,而且雖然特朗普下臺了,但他所代表的美國社會的政治勢力及訴求並沒有消退。您怎麼看待特朗普留下的政治遺産?
王逸舟:主持人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研究外交幾十年了,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非常罕見的美國總統,可以説是美國建國將近250年的歷史上第一位完全沒有從政(經驗),沒有任何的基層工作經驗,就直接從企業家上來的總統,所以上來以後帶來的變化也是出乎意料的。現在他已經成為過去時,但是他留下了的這個印記,對美國,對全球,我覺得都很難忘卻,産生的衝擊波至今還在,很深遠。大體上我覺得特朗普可以説是美國歷史上一個特別罕見的領導人,他造成了撕裂,造成美國內部的這種裂痕,造成內部的分裂,可以説非常嚴峻。
過去我們知道,美國歷史上一直有種族問題,林肯那個時代,為了防止分裂出現了南北戰爭,後來實現了統一。
到上世紀60年代,我們知道馬丁·路德·金,金博士的抗議運動——民權運動,後來獲得了諾貝爾獎,使得美國種族問題看上去有所緩解,黑人獲得了選舉權,黑人很多權利——受教育權利、生活權利,得到了部分提升。
但是總體來看,這個問題一直是根深蒂固的。這次我覺得在剛剛過去的這位總統的時代,這個裂痕進一步加深了,又往這個傷口上撒了很多鹽,讓它不停地疼痛,不停地流血。我們看弗洛伊德事件就是一個標誌,可以説美國當今所面對的這種種族問題是美國最大的痛,是美國各種矛盾,包括我們看到的疫情、看到的經濟、看到的社會分化,它是最主要的根源。
這是特朗普時代在美國歷史上留下的一個前所未有的印記,就是加劇了撕裂。而且我印象中以往的美國總統不管內心怎麼想,表面上一定説團結,要各族群和諧、要統一。但是特朗普就是赤裸裸的,對他的擁躉、對他的追隨者大加讚美,而對跟他不一派的人,直接大加鞭打,毫無疑問加劇了這種分化。我想未來很長時間都難以治愈。
跟此相關,他也帶來另外一個現象。我們看到疫情,大家會覺得很奇怪,美國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每人平均國民收入超過6萬美元,甚至比日本、比歐洲的多數國家都富,大國中毫無疑問它是最高的。美國的醫療研究水準、美國各種各樣的資源也是全球最多的,可是美國的感染人數全球最多,美國的死亡人數全球最多,而且目前看上去這個疫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個問題根源何在呢?我覺得除了特朗普本身對這個問題非常不重視,他的團隊很多人覺得戴口罩沒必要。口罩按照他們的説法,以往是犯人或者是病人才戴的,正常人不用戴。“我們”追求自由,“我們”挺一下就過去——一個大流感。這種混亂的思維,這種完全不尊重科學的態度,導致很多醫學專家非常頭痛,像福奇這樣的人非常無可奈何。再加上美國這種聯邦和地方,和州,和更低一級政府之間的矛盾,所以在處理疫情上非常難以協調,很多早就應該做的事情久久沒有實施,所以至今每天有大量的感染人群。這一點,我覺得美國將來會給歷史留下一個印記:這個超級大國的能量,超級大國的被認為是燈塔式的那種光亮,在疫情面前顯得非常黯淡,能量的釋放顯得非常非常乏力。我覺得這也是以往美國任何總統(任期中)很罕見的。我覺得這也是這個總統留給世界的一個很深的印記,他讓曾經非常有力量的超級大國顯得那麼無力,內部的這種亂象根本無解。
當然,還有一個很深刻的問題,美國內部的各種分化,我覺得在過去幾年間,在特朗普執政年代達到一個非常罕見的水準。我們一定要注意這個,對我們中國網的受眾、我們的觀眾,要注意,美國並不是一個簡單的紙老虎,不是一個爛柿子,好像一下就沒了,或者是一踹就倒了,不是。你看它的航母還在中東耀武揚威,它的很多飛機還在我們臺海、在南海挑釁。它對一些對手,過去幾年間,它的打壓無以復加,像伊朗人、古巴人,全世界的美國的對手感到一種特別大的壓力。
美國的很多盟友仍然覺得這個傢夥——美國總統,在這幾年間對美國經濟的某種扶持,在美國所謂的“再次偉大”這個過程中所做的努力,美國經濟、股市、美國人的收入,在疫情之前看上去還有好轉,還有很多上升。而且據我所知,美國的航太,美國的大學,像哈佛、斯坦福,美國華爾街金融財閥全球力量擴展,美國矽谷,像埃隆·馬斯克,他們這些創新,仍然是遠遠高居世界其他地方之上的。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
美國雖然有這麼一位非常糟糕的總統,但是他對美國造成的重大傷害,並沒有完全讓美國一敗塗地,或者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只是説彰顯出美國這個超級大國正在走向一個衰退、衰敗的路線。美國未來很長時間仍然是全球力量最大的,絕對實力仍然是超群的。但是它這種內傷,它這種元氣的喪失,或者説大大的損害,包括內在的撕裂,我覺得會很長時間內影響超級大國,影響它和世界的關係,包括在美國歷史上講,我覺得是很重要的分水嶺。
大家都關心,新總統上臺以後會不會出現一些變化?我認為會有變化,但是這個變化不足以,至少在中短期內彌補他造成的這種傷害。我覺得這是一個我們需要有的清醒認識。比方説在內政方面,經濟的恢復、疫情的解除,包括現在美國社會很多人處在一種非常絕望、失望的狀態——這種氛圍的消解,恐怕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的。
所以我預期未來,大概拜登上臺以後幾個月,半年,一年,他優先處理的事情就是國內這個爛攤子,特朗普留下巨大的麻煩成堆的這一攤事兒,他且得弄呢,光看疫情就知道會多麼難。
中國網:特朗普的那一套做法被有些人稱為“特朗普主義”,“特朗普主義”還有多大的生命力,未來是否會捲土重來?
王逸舟:對,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問題。特朗普雖然他下臺了,雖然作為總統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再連任了,但是特朗普的遺産,特朗普作為一種主義,他的影響力我認為還會存在很久遠。你看看這次選舉,有一個現象,美國8000萬人選的是現在的總統拜登,還有7300—7400萬選擇特朗普。這是美國歷史上在任總統最高的一個票數,説明什麼問題呢?雖然退下去了,但是完全有可能捲土重來。他雖然不在白宮了,他的這種擁躉、他的這種支援者還在那裏,而且能夠興風作浪,能夠産生很強大的衝擊力。
這點就值得思考了。不是説人一退了,整個産生的這種作用就沒了,不是的。這個實際上反應出美國這麼多年來積壓的一些深刻的問題,特朗普只是表達了這種問題成堆(的現象),他試圖用一種非常奇葩的方法,用一種非常不同以往的建制派的努力去做。比方説美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這種“鐵銹帶”,這種“鐵銹帶”的人,很多很多人是特朗普的擁躉。
再比如,美國這些年來所謂的移民,非法越界入境,在美國國內,特別是美國南部各州非常多。有人説南部四五個人中間就有一個是非法的,造成了很多搶工作的問題,造成了當地很多社會治安的問題。對這些問題,特朗普就説我要建個墻,我要在美墨邊界堵住偷渡者進來的路徑。跟過去美國作為移民國家的開放程度完全不一樣的這種封堵,這種去篩選,嚴厲的這種去打壓的政策。
北京大學教授王逸舟接受《中國訪談》主持人專訪。(董寧 攝)
這一點應當説不光是特朗普個人的瘋狂,或者他個人小集團、周邊人的狹隘,讓美國變得這麼跼踀,好像越來越封閉。實際上也反應出美國超級大國一個很大的問題:這些年來美國社會確實出現了很大的分化,有錢人更有錢,那些大的集團,那些寡頭,那些金融勢力,那些軍工集團,那些超強的像埃隆·馬斯克,像比爾•蓋茨,他們更富。疫情情況下,大多數人是變得窮了,他們變得更富有了。但是另一方面來説,很多這種少數族群、很多黑人、很多西班牙裔的移民,他們的生活變得更艱難了。
這7000萬的選民在未來一段時間,我相信還會相當大的影響力。特朗普雖然不在臺上了,但他這樣一個廣泛的社會基礎,在未來幾年間,仍然會對美國的政壇、美國的國會,包括拜登現政府的內外政策産生強大的制衡作用。甚至有人説特朗普會組織自己的政黨或者自己的政治團體,他未來哪怕不在臺上了,他作為一個民粹運動的象徵,作為這幫擁躉的鼓動者,他仍然可以用各種方式,用自媒體,用各種各樣持槍者的抗議,用大量的這種反制的行為,對美國,乃至對世界産生影響。所以特朗普遺産可以説不是隨著他人走茶涼,一過去以後就沒了,他不是,未來還會在相當時間內影響到超級大國的未來,影響到它的活力,影響到它在世界上的形象。
總的來説,我覺得他造成的傷害,我們甚至現在都無法充分地去評估。他所造成的這種影響、他留下的遺産,很值得我們慢慢地去琢磨,去分析。
中國網:1月13日下午,美國眾議院通過了對特朗普的彈劾案,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首位被彈劾兩次的總統。您覺得,拜登政府上任後將怎樣處理特朗普?比如説,像是拜登説的要推動美國社會大和解呢,還是把特朗普勢力往死裏整,不留下四年後死灰複燃的後患呢?
王逸舟:我覺得現在的當權者,拜登政府和國會某些領導人,民主黨的領導人像佩洛西——它的議長,可能這個問題上稍有分歧。佩洛西是什麼呢?就是特別害怕特朗普東山再起。所以通過彈劾,能夠使他斷了這條路。因為真的被彈劾了,不光你的個人待遇被剝奪了,而且將來不能從政了,你失去了在政壇上重新發聲的機會。等於你有罪了,不管你自己承認不承認,(被)剝奪了很多政治發聲的機會。所以佩洛西,民主黨的某些高層,想斷了他這個路,不讓他未來在國會,在美國政壇再攪局。這是民主黨某些高層的一廂情願。
但是拜登我覺得他可能有所不同,因為他現在很需要什麼?要癒合美國這個裂痕,讓美國,包括他的贊成者和反對他的人,大家至少能夠按照新政府的要求去抗議,去戴口罩,包括有節奏地復工復産,包括美國很多州,美國很多地方政府,能夠配合聯邦政府的一些指令。
所以拜登未來一段時間處理特朗普會採取一個比較相對柔性的態度。他現在表態就跟佩洛西不太一樣,他沒有直接往死裏打。佩洛西就想斷他的後路,把他整死才好。為什麼?省得未來東山再起。拜登不想那麼遠,我估計拜登就幹一屆,他不會説4年以後再幹一屆。他現在想的是如何讓4年平平穩穩的,不出任何幺蛾子。所以這個情況下,他需要的是安撫,他需要的是讓某些共和黨人能夠配合,讓特朗普的那些支援者不再攪局。
這點我覺得也是未來一段時間,拜登政府跟國會他們之間合作中可能出現的一些挑戰,他的很多想法在國會能不能順利通過,比方説,我們看到最近他的有關經濟政策、有關抗疫政策出臺了,很大的、又很有力度的一些思路,一些政策。這個遠比特朗普時代不同,比方説抗疫,他要追加很多的抗疫資金,追加失業的補助資金,包括經濟復蘇,他加大刺激。
這些在特朗普時代是不太受重視的。能不能做到呢?不是他總統説了算,還要經過國會的審議,經過兩黨多數贊同,我覺得未來可能在整個2021年,我們看到新的一年,他會為此而——不叫焦頭爛額吧,會費盡心力,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精力去處置。所以特朗普後面的待遇或者後來被現政府所處置的方法,實際上也反應出美國現在政壇上高層的再博弈。
中國網:拜登政府上臺後將面臨眾多難題,您覺得他的主要目標是什麼?比如他將怎麼做,順序是怎樣的?
王逸舟:如果説順序的話,我覺得是優先國內,但是像國際政策調整,大國關係調整,包括對待美國傳統對手的政策調整,會做,但是最優先,毫無疑問他最大的挑戰是在國內。未來幾年間恐怕大部分注意力是國內經濟、國內的種族矛盾緩解,特別是當下的疫情,能夠讓它消退。這是優先事項。
在那個基礎之上,然後再涉及到外交,在各個地區特朗普留下來的爛攤子,比方説中美關係、美俄關係、美國跟傳統盟友的關係,過去幾年間也受到了很嚴重的損害,跟歐盟、日本、南韓都有很多問題。然後還有一些對手的關係,跟伊朗、古巴、朝鮮,都是未來要處理的。但是這些要服從於國內的事項,所以國內優先,國際其次。
當然説起來總統不會這麼説:我先把這個事情做完了,再處理那個事情。他肯定是同步走,他的外交官、他的國務院,負責各個地區事務的特別代表,一開始,第一天就開始行動了。拜登不是説了嗎:“我”上臺第一天就要重新恢復美國在巴黎協定中的領導力,重新簽署氣候協定。美國不是局外人,要參與,而且要領導,他會同步。但實際上他的重心,他的主要注意力是國內,外交是輔佐的。雖然從外部來看,從具體設計的對象來看,比如伊朗,或者俄羅斯,或者中國,或者歐盟,他們跟美國的雙邊關係,對他們本國來説都是非常非常大的事情,包括中東,但是就美國自己而言,作為一個超級大國,他的優先次序是國內、國際。在國內是疫情、經濟復蘇、種族矛盾的緩解,是這麼一個過程。
中國網:我們也想請您預測一下他在未來4年將在多大程度上達成他的這些目標?
王逸舟:很難很難。我覺得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所謂鐘擺現象,這一頭過去幾年間這個鐘擺達到了極致,鐘擺就是特朗普留下的這個激進的、保守的白人至上主義的,或者美國單邊的,到了這一頭了。然後拜登是往這一頭跳,美國經常隨著領導人的更疊就會出現鐘擺現象,但這一次鐘擺的回調會顯得比較慢,比較困難,原因就是在於特朗普留下的這個遺産太深重了。
但是總的來看,我覺得考慮到拜登的年齡,他是一個比較穩健型的(領導人)。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有——將來歷史也許會這麼評價,他不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創型的領導人,他是收拾這種破敗的山河,讓特朗普留下的重大的傷痕得到某種治愈,讓美國重現某種所謂的活力。但是能不能夠完全達到目標呢?我覺得不太容易,特別是開創全新的格局,大概在這個時代不太可能。所以他是一個過渡型的領導人。
(本期人員——責編/文字:韓琳;主持人:裴希婷;攝像:劉凱/張文泉;後期:劉凱;主編:鄭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