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如何讓更多鄉村“大先生”紮根泥土、助力振興
調研樣本中鄉村教師職稱結構比例圖
編者按
2019年4月,在重慶石柱土家族自治縣中益鄉小學,習近平總書記遇到了一位曾經畢業于這所小學又回到這裡任教的鄉村教師。總書記動情地説:“我就希望看到有這樣紮根這裡的一批鄉村教師,為我們的國家、為我們的家鄉培養這些優秀的後代。你們做的工作很有意義。”
近年來,《鄉村教師支援計劃(2015~2020年)》等一系列政策相繼出臺,鄉村教師的育人環境得到大幅改善。此外,6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在第三章“人才支撐”中重點強調了鄉村教師群體。
在小康社會全面建成、鄉村振興穩步推進的今天,我國鄉村教師群體的工作與生活狀況如何?他們在鄉村振興中承擔了怎樣的角色,今後如何更好發揮作用?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對廣西、貴州、山西等五省份10區縣鄉村教師展開了問卷調查;同時,光明日報記者對廣西、湖南、河北等地部分鄉村教師進行了深度採訪,形成本報告。報告從助力鄉村振興的高度就鄉村教師現狀、訴求與未來發展進行梳理,並提出了提升該群體隊伍水準、發揮其積極作用的對策建議。
“在無數次家訪中,看著一個個山區女孩因貧困失學,我心痛到無法呼吸。我體會到,一個受教育的女性,能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改變三代人的命運。”6月29日,雲南省麗江華坪女子高級中學黨支部書記、校長張桂梅在代表“七一勳章”獲得者發言時感慨地説。自2008年建校以來,已有近2000名女孩從這裡邁向山那頭的大學校園。
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有數百萬名像張桂梅一樣的鄉村教師在堅守。他們仿佛一條條鄉間小路,在中國大地星辰般分佈的萬千鄉校中,以“傳道授業”和“身體力行”指引著一代代農村學生走向夢想。
正如陶行知先生所言:“學校是改造鄉村的中心”“教師是學校和鄉村的靈魂”。教育是鄉村振興的基礎性工程。鄉村振興與鄉村教育發展,關係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全局。
1.畫像:重學習有情懷,半數以上從教前擁有鄉村經歷
“教師是我的一個夢想。”
“90後”大學生李佳佳2018年通過教師招聘回到家鄉河北省邯鄲市峰峰礦區大峪鎮大峪中學,成為這裡的美術老師。“這些年,鄉村教師的育人環境有了很大改善,對音體美等學科也越來越重視。”李佳佳説。
七成畢業于師範院校或專業,整體學歷不斷提升,是典型的“學習型”群體。調研組發現,有71.30%鄉村教師初始學歷為師範院校的師範專業,通過不斷進修,該群體中有64.80%的最高學歷已是大學本科,相較于初始學歷提高了36.23%,同樣,研究生及以上學歷的鄉村教師也從0.39%提升到了0.73%。大學專科、中師或中專、高中的比例分別下降至30.67%、3.13%和0.43%。鄉村教師隊伍努力提升自身學歷,不斷更新思想、觀念、知識和能力,是一個典型的“學習型”群體。
八成以上是正式在編教師,來源渠道呈現多樣化。在廣西玉林市博白縣鳳山鎮第四初級中學擔任體育老師的曾富好大學畢業後成為“特崗計劃”教師中的一員。公開招聘、定向培養、國培計劃、特崗計劃……如今,多元化的鄉村教師培養和培訓提升機制,有效補充了鄉村教師隊伍。調查數據顯示,84.20%的鄉村教師是本校在編教師,此外,有4.61%是國家特崗計劃教師,0.66%是地方特崗計劃教師,4.24%是合同制教師,還有少部分為交流(輪崗)和退休返聘教師。教育部數據顯示,自2006年我國實施“特崗計劃”以來,累計招聘95萬名特崗教師,覆蓋中西部省份1000多個縣、3萬多所農村學校。
半數以上從教前擁有鄉村經歷,本土化特徵明顯。調研發現,八成以上鄉村教師來自本校附近及所在城鄉,有14.68%來自本省非本縣其他城鎮、鄉村。此外,任職鄉村教師之前,有過鄉村生活經歷(如鄉村實習、支教等)的佔58.61%,有過鄉村讀書經歷的佔49.73%,可見有過鄉村經歷是絕大多數鄉村教師的突出特徵,這有助於該群體在入職前就深刻地認知理解鄉村與鄉村教育。
個人教育理想與鄉村教育情懷是選擇在鄉村執教的重要因素。“只要娃娃們能讀書,我不要工資都可以”“山裏的孩子需要走出大山,鄉村教師要給孩子打好基礎,把他們送得更遠”……在訪談中,當問及究竟是什麼因素讓他們選擇擔任鄉村教師時,“個人教育理想”和“鄉村教育情懷”是被提及最多的答案。此外,同事關係融洽、家長認可等因素也是他們選擇該職業的原因。
2.新貌:條件改善、待遇提升,成為鄉村振興重要力量
“評職稱曾是我們最煩心的事。現在,教師職稱評聘向鄉村教師傾斜,在邊遠地區和鄉村工作時間越長越容易獲得高級職稱。鎮上以前每年只有1個高級職稱名額,今年有7個。”湖南省安化縣平口鎮完全小學教師劉習聰説,對於高學歷鄉村教師縣裏還有專項補貼,“我妻子是碩士研究生學歷的鄉村教師,縣裏每年發放1萬元高級人才津貼和3000元住房補貼”。
自2015年6月實施《鄉村教師支援計劃(2015-2020年)》(以下簡稱計劃)以來,我國鄉村教師隊伍建設取得了長足進展,境遇的改善拓展了鄉村教師的作為空間、提高了他們貢獻鄉土發展的積極性,使其在鄉村振興中的作用更加豐富、更為凸顯。
年均職稱晉陞率顯著提高,近七成平均月收入在3000元以上。調研發現,針對鄉村教師最關注的職稱問題,自計劃頒布六年來,該群體年均職稱晉陞率逐年提升,顯著高於此前年份。2020年鄉村教師職稱晉陞率已達17.71%,遠高於2015年—2019年五年間的7.47%、2010年—2014年間的4.39%。
在收入水準上,鄉村教師全年平均月收入集中在3000-4000元(含4000元)的比例最高,達到34.55%,2500-3000元、4000-5000元、5000-6000元、6000元以上的比例分別為20.57%、19.43%、9.45%、4.84%。
鄉村交通、學校環境等硬體條件改善顯著,八成花在上班路上(單程)的時長為半小時以內。“以前每天放學後還要坐船護送學生們回家,往往下午一點半出發再返回學校都已是晚上六七點鐘了。現在實現了村村通公路和班車,最邊遠的學生乘車基本也在半個小時內就能到校,我也不用一一送到家了。”有著13年從教經歷的劉習聰提到鄉村環境的變化時非常感慨。如今,多數鄉村教師認為日常從家到學校所用時長較為適宜,近八成鄉村教師日常到校時長在半個小時以內(76.83%),其中,六成以上(65.60%)鄉村教師日常到校時長在15分鐘以內。
除了教師通勤時間的縮短外,鄉校還接通寬頻網、配備數字化教學設備、修建標準化跑道和籃球場……“如今我們很多鄉村學校的變化翻天覆地,硬體不比城裏學校差。”李佳佳感嘆,“教室裏配備了最先進的一體機,可以讓學生們更直觀、更方便地看到優秀的美術作品。”
將鄉村振興戰略融入教學、相當一部分教師擔任多重角色,成為助力鄉村振興的重要力量。調研顯示,一方面,今天的鄉村教師在教學中,更加注重將鄉村未來發展、“三農”在現代化建設中的重要作用等內容融入課堂內外,引導學生不止立志“走出大山”,更樹立起“學好知識,建設家鄉”的志向,為鄉村振興培養未來人才;另一方面,鄉村教師多出生於所在學校附近地域,具有較為明顯的本土化特徵和鄉土經驗優勢,是鄉村振興戰略中在地化教育和社會實踐的重要支撐力量。有相當比例的鄉村教師作為扶貧幫扶人員參與了脫貧攻堅的社會實踐,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在脫貧攻堅的結對幫扶中通過“結親”“交友”等多種方式真正走入貧困家庭內心世界;通過建檔立卡、項目幫扶等多渠道摸清貧困戶貧困實狀、本質原因、現有資源,再充分發揮個體能力和組織力量,實現貧困家庭與組織、社會的匹配對接,幫助其獲取個人發展性資源與共用性機會。此外,為徹底阻斷貧困代際傳遞,實現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鄉村教師還肩負了控輟保學、教育扶貧、農業指導等多項社會職能,實現多角色擔當,成為助力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力量。
“我們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窮孩子,和幫扶戶在一起,就像在自己的父母和鄉親們身邊一樣。幫扶過程中雖然也有一些委屈,但更多的是成就感和被需要感,尤其是作為教師的受尊敬感。”40多歲的張洋就是這樣一位承擔本校結對幫扶任務、助力脫貧攻堅的鄉村男教師。他幾乎每兩周都要和同校教師拼車去40多公里外的幫扶貧困戶家裏。張洋坦言,幫扶初期因缺乏經驗和信心,只能了解一些表層的家庭基本情況,有的幫扶戶也存在抵觸情緒。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幫助他們從點滴小事做起,比如填表、爭取項目等,讓他們看到真心實意的幫扶和實實在在的效果,關係就變得越來越融洽了。
3.痛點:流動率較高、“教非所學”現象有待改善,助力鄉村振興的職責尚不清晰
每天清晨到操場帶學生跑早操,白天負責整個初中三個年級的體育課,一週大概要上18節課……擔任班主任及體育老師的曾富好對於日常工作倍感忙碌。談及“特崗計劃”3年期滿後的發展,“想考到縣裏的學校當老師”,一直生活在鄉村的他認為這樣平臺視野會更加開闊。
事實流動率高於觀念流動率。鄉村教師隊伍不穩定歷來是制約我國農村教育事業發展的重要因素。調研中發現,鄉村教師觀念層面留任本校意願較強,其未來個人規劃中願意留在現任學校工作的佔63.06%,但在事實層面,鄉村教師未發生流動的比例僅佔37.10%。
值得關注的是,當前一些地方為鄉村學校補給教師的招聘制度有待糾偏和完善:有的縣新招聘來的教師,往往首先被分配至鄉村學校,隨後幾年再以教育教學成績作為篩選手段,將優秀教師調入城鎮學校。這種做法表面上有效解決了鄉村教師缺口等問題,激活了其內部的競爭動力,但長遠來看,有可能在無形中造成新一輪鄉村教師的人員缺口,加劇鄉村教師隊伍的不穩定和鄉村優秀教師的城鎮化流動傾向。
“教非所學”現象仍較為常見。因農村學校佈局結構調整等多重因素,大量農村學校逐漸從村落合併到鄉鎮。調研中,18.36%的鄉村教師所在學校是100人以下的小規模學校,25.89%的教師所在學校規模為100-500人,55.56%的教師所在學校規模為500人以上。在所任教學科的數量方面,有39.27%的鄉村教師所教學科為1門,39.63%所教學科為2-4門,20.13%的教師所教學科為4門及以上。從專業匹配度來看,鄉村教師“教非所學”現象較為普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教學品質的穩定與提高。
在鄉村振興中的角色、職責尚不清晰,自感非教學負擔依然較重。在課堂之外,很多鄉村教師願意基於自身優勢為鄉村振興發揮能量、作出貢獻。然而,在當下多地的鄉村發展規劃中,鄉村教師助力鄉村振興的職能、渠道、方式、回饋等未得到清晰設定,一些此方面職責與其他非教學負擔混同在一起,顯得碎片化、隨機性、低效化,制約了教師們的積極性。調研中,被鄉村教師認為是非教學負擔的內容主要為三類:一類是以“控輟保學”“教育扶貧”為主要內容的社會教育類事務;第二類是以“競賽”“研討”“培訓”為主要內容的教育活動類事務;第三類是以“填表”“考核”“評估”“行政會議”等為主要內容的教育行政類事務。
分析可見,鄉村教師所認定的“非教學負擔”中,相當比例的社會教育類及教育活動類事務其實是助力鄉村振興的有效方式,如果能以鄉村振興為目標,科學設定教師在此領域的主要職責、貢獻方式,並將其納入評價考核標準之中,能有效激發教師主動性,減輕甚至消除教師們視其為“額外負擔”的感受;對其他不必要的教育行政類事務理應儘快壓縮、刪減與規範,幫助鄉村教師們從煩冗的行政事務中解脫出來,集中精力教書育人、振興鄉村。
4.未來:打好組合拳,從“外生支援”向“內涵支援”轉變
在調查中,調研組發現了大批擁有濃厚鄉村教育情懷、甘願紮根鄉土默默奉獻的鄉村教師,他們是支撐中國鄉村教育事業發展最堅強的保障,是幫助農家子弟走向精彩人生的希望。對此,調研組建議從以下四個層面進一步加快鄉村教師隊伍建設,充分發揮其在鄉村振興中的應有作用。
在理念轉變層面,應充分重視教育、人才對於鄉村振興的重要意義。更加全面深刻地重新認識鄉村教師隊伍的時代作用,進而為其在振興鄉村中所應肩負的職責、發揮的效能、得到的支撐、獲取的回報進行科學合理的制度設計,幫助其切實提高認識、履行職責,並在此過程中不斷完善自身、提升水準。
“國將興,必貴師而重傅;貴師而重傅,則法度存。”習近平總書記曾引用荀子的典故,強調尊師重教對國家繁榮、民族振興的重要意義。新時代鄉村教育應發揮“在地化”和“人民性”的真正優勢,通過為鄉村振興培養新型人才、營造文化環境、改善道德風尚、提供社會服務等,為鄉村振興培養更多急需的鄉村“大先生”。
在政策支援層面,建議頒布並實施第二輪鄉村教師專項支援政策——《鄉村教師支援計劃(2021-2025年)》。在基礎教育主要由地方負責的管理體制下,通過國家財政分區分類補貼的驅動方式,調動地方展開針對性的有效行動是化解困擾鄉村教師隊伍建設頑癥的有力手段。專項政策設計應在客觀總結上一階段計劃基礎上,進一步聚焦鄉村教師的舊短板和新難點,由重點對鄉村教師實施基礎性保障的“外生支援”轉向促進鄉村教師高品質發展的“內涵支援”。如:提升鄉村教師專業培訓的精準性和有效性;提升鄉村教師開展鄉村教育教學與管理實踐的原創能力;建立鄉村教師隊伍有效引流與合理分流的新機制;提高鄉村教師隊伍有效服務鄉村振興戰略的綜合能力等。為了給長期任教的鄉村教師提供更為開放、公平的晉陞渠道和機會,建議研製並出臺專項政策,例如進一步健全和完善鄉村教師榮譽制度等。
在社會支援層面,構建全社會尊重支援鄉村教師的社會生態系統。改變鄉校封閉辦學的觀念,明確鄉校是服務鄉村振興的“在地化”公共文化中心,而不是片面追求升學的應試堡壘,更不能扮演鄉村人才“抽水機”的角色。樹立鄉村教師的“大教育”觀,以“幫扶”和“家訪”等為紐帶,建立健全鄉村教師與村落農家之間更為經常性和開放性的積極互動渠道。這一方面需要鄉村教師以專業的教育能力全心育人,另一方面需要其以“專業能力”和“鄉土情懷”成為鄉土社會中有口皆碑的“新鄉賢”,深度參與到移風易俗和社會發展的鄉村振興大局中,引領鄉村新風尚與新境界。陶行知先生曾説:“教師的人格影響于學生和鄉村人民很大。”為此,需以鄉村教育為紐帶,將鄉村教師的公共教化行為與鄉村公共事務有機整合,讓其發揮重要作用。建議在全國開展農村教育改革探索綜合試驗區,為鄉村教師發展與鄉村教育事業發展探路。
在個體支援層面,激發鄉村教師自主開展鄉村教育教學綜合改革實踐的內在活力。實施鄉村教師在地教學原創計劃,尊重與肯定他們激活鄉村教育變革的能動性和創造性;通過重心下移的專家在地化培訓和參與式跟崗指導,建立鄉村薄弱學校和城鎮優質學校的一對一教師幫扶制度,真正讓培訓主體到田間地頭、教學現場,解決鄉村教師面臨的現實教學問題,破解鄉村振興困境。對於那些真正有思想、有情懷、有能力的鄉村教育家,未來應通過“工作坊”“線上課堂”等多種形式讓其成為更有行動力和話語權的本土化鄉村教育帶頭人。讓鄉村教育成為探索中國教育原創思想和實踐的真正田野,讓鄉村教師為鄉村振興作出重要而不可替代的貢獻。
(作者: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與光明日報聯合調研組 執筆人:李濤、白雪蕾、楊桐彤)
(調研組成員:李濤、白雪蕾、楊桐彤、劉麗雲、冉淑玲、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