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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滋味養成史
來源:食味藝文志| 發佈:2022-01-13 18:57:30.0 家鄉味道

來源:食味藝文志

談起對重慶的印象,很多人都會下意識説“重慶人講話像吵架”。 末了還加一句:重慶的美食也這樣,太火爆。 相比溫文爾雅的成都菜、鹹香銳利的自貢菜,重慶味道展示在人們面前的樣子,常常是大油、大麻、大辣。 但如果你認為重慶滋味僅此而已,那證明你還不夠了解它。在由火鍋、小面、榨菜、糍粑、腦花、洋芋、抄手、血旺、烤魚和肥腸雞構成的味覺世界裏,這座看似粗放且帶有網紅氣質的碼頭城市,還有著不為人道的複雜和深邃。

No.1 壹

西元1189年,宋光宗趙惇在杭州即位,成為南宋的第三位皇帝。 在趙宋政權的繼承序列裏,趙惇的順位極其靠後。他的父親宋孝宗趙昚是趙匡胤一脈的皇族遠親,在靖康之變大批宗室北擄的背景下,無子嗣的高宗趙構,才把繼承權交到並無血緣關係的孝宗手裏。這一年,趙惇已經十五歲。
再後來的二十年裏,趙惇的兩個哥哥早逝。皇位以一條戲劇化的曲線,落到了光宗第三子趙惇手裏。於是,這位而立之年喜提百萬彩票的平庸皇嗣,下令為自己的封地恭州改名:重慶,意思是雙倍喜慶。

從定名之初起,重慶的城市氣質裏,就隱約呈現出一種發端自平庸、崛起于微末的淳樸的快樂。 這種不問出處,但求快樂的性格,在重慶的食物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重慶人愛吃的耗兒魚,其實是一種海魚:綠鰭馬面鲀。由於頭大身體小、腥味重,可食用價值不高,在沿海地區曾經是滯銷貨。
但重慶人並不以為意,沒有成熟冷鏈的時代,為了防腐,大量馬面鲀被切掉頭、剝掉皮、凍成硬疙瘩,運送到山城。在寬油急火和各種香料的加持下,海腥味沒有了,而魚肉細膩、緊致、無刺、久煮不散的優點則被放大,成為這座不靠海的城市最流行的魚鮮之一,無論火鍋、幹鍋、泡椒、仔姜、水煮,馬面鲀都呈現出地道的重慶風情。
由於被切頭剝皮的魚長得像尖嘴猴腮的耗子,重慶人還為它起了個很接地氣的名字:“耗兒魚”,從內容到稱呼,徹底完成了這種食材的重慶化改造。
小面在重慶的流行,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作為濕熱的中國南方丘陵山嶽區,重慶極不適宜種植小麥,8.2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粒小麥都不曾出産。 但神奇的是,重慶人對小面的熱愛,卻在中國西南一眾米粉大省裏脫穎而出,成為中國最愛吃麵的城市之一。
在重慶人眼裏,“小面”這個詞的內涵包羅萬象:它既可以是人們的謙稱,指吃不起葷腥,來一勺豬油,多下點佐料,吃麵就行。在涪陵榨菜、自貢芽菜、花生米、芝麻醬、醬油、豬油、香蔥、姜水和最後一勺注入靈魂的油辣子的加持下,再簡單的食物,也能表達最巴適的生活。
但小面也可以是美食江湖裏排面的象徵,無論豌雜面、肥腸面、雜醬面、牛肉麵、鱔魚面、回鍋肉面;也無論骨湯澆注、蔥油乾餾,重慶人最青睞的菜肴與最重視的味道,都能搭載在“小面”這個平臺上呈現,甚至川渝江湖菜裏最考教功力的肝腰合炒,重慶人都能做出一碗麵來。

火鍋是重慶的面子,而小面是重慶的裏子。這種完全脫離本地物産,憑空創造區域主流飲食習慣的現象,放眼整個中國,都非常罕見。 好吃的食材千篇一律,有趣的重慶百里挑一。


No.2 貳

重慶從來都不是一座宜居的城市。 雖然它常常被視作古代巴國的前身,但考古發掘的遺跡,始終把巴國的文化中心限定在四川閬中、達州等地。一直到秦統一天下,才在今天重慶朝天門附近,修築了具有征服意義的古江州城。 作為扼守長江咽喉,連結四川盆地和中原腹地的樞紐,重慶有著重要的軍事和交通意義——但也僅此而已。長江水系帶走了大量腐殖質,讓這裡的土壤貧瘠;地無三尺平的環境,又極不適宜開墾。在古代農耕文明的價值觀裏,所謂山區,就是缺少耕地這一定居必要條件的區域。

這種尷尬的定位,讓重慶的城市價值,在後來數千年裏的劃出過山車般的曲線:戰爭時代,它是蜀漢防守東吳的堡壘、是桓溫伐成漢的要道、是南宋抵抗蒙古入侵的英雄城、是明玉珍逐鹿天下的依託之地,也是明末各方勢力的拉鋸重鎮。 但到了和平的大一統朝代,重慶又多次被降格、被忽視:漢朝,重慶由益州刺史下屬的武官江關都尉管轄;唐朝,重慶隸屬於綿陽治下的東川節度使;元明二代,重慶則被一切為二,分別歸屬重慶府和夔州府。 
歷代中央政府對重慶用之如工具、棄之如敝履的渣男作風,從客觀上養成了重慶並不太重視歷史沿革、卻對新生事物有著無比包容力的城市性格。

反映在食物上,重慶今天的飲食中,幾乎沒有保存任何唐宋時期漢族飲食生魚細膾、崇尚清鮮、重視蒸煮的傳統。爆炒、火鍋、油炸,這些表面上看起來市井,實則在火力、炊具和輔料等方面都有著較高技術要求的烹飪方式,在重慶菜裏有著極廣范的應用。
而明末才傳入中國的辣椒,也在重慶有著重要的地位和悠久的食用歷史。和原本缺鹽,被迫以辣代鹽的貴州不同,重慶比鄰中國最核心的井鹽産區,又有長江水運作為支撐,並不缺鹽。
當地人最初願意在烹飪中大量應用辣椒,原因只有一個:愛嘗新。今天,重慶大大小小每一家飯館的油辣椒、辣椒醬,都有自己的配方:你家是二荊條、我家是朝天椒、他家則是三種辣椒混合,二荊條增香、朝天椒增辣、七星椒既增辣又提色……最後澆上熱油熬製。講究的老饕會算準現做辣椒的時間,香氣更不一樣。 在不怎麼吃辣的人看來,辣椒的提供的不是味道,而是單調的燒灼感。除了破壞食物的本味之外,別無用處。但重慶人卻知道,只有這座城市的某家巷弄深處的蒼蠅小店,才能喚起記憶裏獨樹一幟的味蕾體驗。
不同品種辣椒中所含有辣椒素、二氫辣椒素、降二氫辣椒素、高辣椒素和高二氫辣椒素等提供辣味的化合物,在不同的配比下,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烈度、波動和持續長度。
和煙草、酒飲、咖啡等嗜好品提供的微妙體驗相似,重慶的滋味,也在辣椒所構築的辣味殿堂裏,發生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酵變。

重慶人對牛肉的熱愛,也表達出了類似的餐桌風貌。無論是酥糯的耙牛肉、淳香的燈影牛肉、入味的酸湯牛肉、銳利的水煮牛肉還是熱烈的鮮牛肉火鍋,牛肉,是這些重慶門面美食不可取代的主角,也是每個離家重慶遊子最是思戀的家鄉風味。
在有農耕傳統的地區,人們都對吃牛肉有種微妙的排斥。無論是宗教束縛下的印度、明治維新前的日本還是前工業化時期的中國,牛在食用方面的價值,相比于耕種方面的貢獻,實在不值一提。《水滸傳》裏綠林好漢們“二斤牛肉、一壺好酒”,頗能代表中國古代遊走在皇法邊緣的底層百姓的真實生活。
但在重慶,人們卻頗有無牛肉不成席的架勢,這與碼頭城市造就的安於市井、追求享樂的社會狀態有關,更與遠離皇權、百無禁忌的精神狀態有關。
 附庸風雅的事暫且靠邊,好吃,才是第一要義。


No.3 參
在明末清初,滿清、大順、大西和南明的攻伐爭鬥中,
川渝成為最膠著的地區。百姓因為戰爭、屠殺而損耗殆盡,根據順治年間的統計,四川盆地的人口從萬曆年間的780萬人,銳減到不足9萬。 為了補充人丁,清前中葉,百萬來自湖南、湖北、兩廣、江西和陜南的移民進入四川盆地,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人口遷徙事件之一——湖廣填川。它深入地改變了四川盆地的語言、民俗、社會環境和人口結構,也從根本上奠定了重慶滋味的走向。
作為湖廣地區來往四川盆地的最重要的交通運輸樞紐,大批湖廣百姓來到重慶討生活。今天依然作為重慶地標的湖廣會館,就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而在重慶飲食裏,這種包容各地的細節則更加常見:芋兒雞,像是加入了芋頭的湖南口味雞;火爆鱔魚,可能是湖北皮條鱔段的改良版本;黔江雞雜,接近於桂北山區傳統做法泡椒雞雜;渝式烤魚,更是與廣西烤魚如出一轍。 雖然大部分菜肴的源流已不可考,但重慶人的包容卻已深入基因。這是渝菜橫行各地無往不利的基礎,也是數百萬重慶人出門奮鬥、客居他鄉、適應各地飲食的底氣。
戲劇化的是,一直游離于中原王朝邊緣的重慶,卻沒能逃過中國近代的大變局。 19世紀70年代,隨著《中英煙臺條約》的簽署,長江航道被英殖民者打開,英國人獲得了在重慶派駐商船的權利。1891年,《煙臺條約》的續增條款生效,重慶成為中國最晚、也是最深入內陸的開埠城市。 以魔幻著稱的山城,就此揭開了最魔幻的一頁。
粗獷的碼頭工人們吃著不換鍋底的紅油老火鍋、沒有新鮮蔬菜和肉類的豆花飯;來自列強的領事、商人們則吃著精緻的牛排、咖啡和蛋糕。看似從不接壤的兩個世界,突然在重慶碰撞,也衝擊著古城的價值體系。 開埠十年後,一位名叫李壽民的孩子出生在重慶。在他後來用筆名“還珠樓主”創作的小説《蜀山劍俠傳》裏,那些亡明孤臣、武林豪士、洞府仙侶、深閨麗姝、遊戲人間的劍俠,潛伏幽谷妄肆兇殘的妖魔,以及正邪鬥法,天人交戰,無不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寫的是俠義江湖、群魔亂舞,但背後,總是生之養之的故鄉。
 中國現代武俠誕生於重慶,絕非偶然。

今天,分佈在重慶各處的那些拙樸而又精巧的道路結構,築臺、吊腳、錯疊、臨崖等多姿多彩的山地建築,無不成型于那個時代。而在今天重慶的味道裏,既能找到由玫瑰花醬調製成的,無比精緻的冰粉;也能找到市井氣十足,碳水油脂爆炸的陳麻花;既有工藝完備、製作複雜的渝式滷味;也有最簡樸、最大眾、最司空見慣的涪陵榨菜。
這種矛盾對立裏的統一,讓獨樹一幟的重慶,成為中國最具代表意義的美食策源地之一;也讓每個來到重慶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熱愛的味道。


-END-

1937年末,抗戰中的梁實秋來到陪都重慶,翌年,他住進了位於北碚的“雅舍”。 那幾年,他創作了《雅舍談吃》裏的大部分作品,其中,有北平的燒鴨、天津的包子、山東的烙餅、河南的瓦塊魚、江蘇的獅子頭、浙江的爆鱔面、福建的佛跳墻……唯獨,只字未提重慶本地的美食。 當時的重慶,名為“陪都”,但事實上,它是中國的戰時首都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遠東指揮中心。英、法、美、蘇等盟國的駐華聯絡機構,大韓民國的流亡政府,中國的大批精英都駐節於此。
梁實秋沒寫重慶美食,當然不是因為火鍋不香、肥腸不美。他奮力描述華北、江浙、閩粵的種種風物,應當是為了表達切勿偏安西南,不忘淪陷故土的態度。
一介書生尚且如此,其時全國戮力抗戰的決心可鑒。

在中國歷史上浮沉千年的重慶,在那八年裏,終於來到了世界舞臺的浪尖——它見證了這個命途多舛國家否極泰來的逆轉,也縮影了魯迅筆下行屍走肉的中國人,終於重新振奮的過程。 重慶的味道,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