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食味藝文志
每年8-10月松茸季,寧靜文藝的香格里拉古城就會熱鬧起來。和雲南其他地市的野生菌市場不同,當地菌市的全名是“香格里拉野生菌(松茸)交易市場”。 不僅在雲南,這更是全國唯一一個以單品真菌命名的市場。
來自全國各地的松茸如潮水一般匯聚到這座,交通環境其實並不那麼方便的,橫斷山區深處的城市,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打上“香格里拉松茸”的標識,並以奇貨可居的姿態銷往全球。其産業規模之大,哪怕和大名鼎鼎的“洗澡蟹”相比,也未逞多讓。 而各路“美食家”也聞風而動,與商販們鬥智鬥勇。通過一系列近乎行為藝術的“品鑒”,以及一堆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形容詞“金屬味”“杏仁味”,鑒定松茸是否是地道的香格里拉産出。 是什麼時候開始,“香格里拉“成為松茸界最值得標榜的標簽?産自雲南迪慶香格里拉的松茸,真的更好吃?
松茸季正當時,推薦大家這批“拾未”&“採雲行者”聯名款松茸。不保證每一棵松茸産自香格里拉縣,但保證每一棵松茸都産自喜馬拉雅山脈東麓海拔2200米到3800米的最優産區。有少量市面上極少見的15cm以上,未開傘或半開傘的松茸。因為貨源稀少,需提前預定,延遲3天發貨。價格不便宜,但滋味極難得。
松茸一旦開傘,價格便直線跌落,在追求利益至上的國內市場,幾乎沒有商販願意做開傘松茸的生意。但很少有人知道,閉傘松茸香味清幽內斂,適合火烤和刺身;開傘松茸香味澎湃外溢,適合做手撕松茸燜飯。大量開傘、半開傘松茸因之出口日本。在食味小酒館,你也能買到少量半開傘松茸,價格很美麗。
No.1 壹
至少半個世紀之前,地球上大多數人是不怎麼吃松茸的。 歐美人覺得松茸的味道怪異,將之描述為“臭襪味“——雖然他們熱愛味道更怪的松露。而在中國,松茸一直被當成”雜菌“,在菌子大量上市的季節,雲南人將它和其他可食用菌一起煮湯。並不像幹巴菌、雞樅一樣,有專屬的烹飪方式認真對待。
真正對松茸懷有熱愛的,是日本人。 早在奈良時代,詩歌《萬葉集》裏就出現了“高松嶺狹茸傘立,林間滿盛秋之香”的句子。平安時代以後,貴族與僧侶會在夏秋之交,去山中尋覓採摘松茸,並將之稱為“松茸狩”,是文雅有格調的事情。與中國的魏晉清談、曲水流觴頗多相似。到了江戶時代,日本庶民文化蓬勃興起。除了風物詩、浮世繪這類平民藝術綻放光彩之外,平民階級越來越多地參與高雅的“松茸狩”,也是時代的表徵。雖然嚴格意義上,松茸無法實現人工培植,但早在江戶末期、明治初期,因為巨大的社會需求,日本人就開始有意識地發明瞭“人為參與的、有限度的松茸培植”。松茸是一種很奇特的真菌,它只能依附松樹生長。從孢子到菌絲,再到菌根,長達5年的土面以下生長週期裏,一直需要從松樹根系中吸取某種糖類存活。
更傲嬌的是,樹齡70年以上的老松樹,便不再分泌能夠滋養松茸的糖類。無法人工培植松茸,指的是無法人工模擬松樹根系的環境,也無法人工製備出松茸成長需要的糖類。但如果有足夠的耐心與時間,分級、分批地大規模砍伐70年以上的老松樹、騰出土地種植松林,最後丟進幾個半開傘的松茸,任其散播孢子,五年之後,就有可能實現松茸的收穫。但這種“有限度地人工培植松茸”的過程,就目前而言,相比接受“自然的饋贈”,時間漫長而代價巨大。 日本人,無疑是地球上最有耐心的民族之一。
1941年(昭和16年),日本松茸年産量就已達到12222噸。是2018年中國松茸年産量的一倍還多。這是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多年來大規模植樹造林,並廣泛採伐林場資源用於工業時代生産的副産品。
但諷刺的是,到1956年前後,日本松茸産量斷崖式下跌至不到2000噸,至今沒有恢復。這與戰後日本社會經濟蕭條、消費降級有關;更與石油、天然氣等成為主要燃料、鋼筋磚塊混凝土成為主要建築材料有關。木材與木柴消費直線降低,大量森林採伐荒廢,原本像韭菜一樣一茬茬收割、一茬茬栽種的人工林場,變成幽暗潮濕,落葉堆積、土壤肥沃的原始林區。 雖然從環保角度,這是一種有利的迭代。但對於不喜歡老樹深林的松茸而言,卻是滅頂之災。 反觀國內商販們宣稱“香格里拉無污染的原始森林,才能孕育最好的松茸”,比照生物習性反證,這是地道的訛傳。
No.2 貳
隨著戰後日本經濟的復蘇,社會對松茸消費的訴求又重新崛起,但森林原始化已經成為不可逆的趨勢。面對日本國內逐年減産的松茸市場,從其他國家進口,已經成為唯一的選擇。 但擰巴的是,日本是一個過分追求“身土不二”的國家,國産貨品質好、進口貨品質差,是深植于每個日本人心中的理念。 從哪進口,這是個大問題。
全球松茸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以西亞、北非為主産區的土耳其松茸;以美國、加拿大為主産區的北美松茸;以中日朝韓為主産區的東亞松茸。
三種松茸從外形看就不太一樣。土耳其松茸個頭最小,氣味也最淡;北美松茸形狀短粗,比較適合生吃,是美國日料店裏的座上賓,但烹飪後香氣就變薄。唯有外觀相同的中國和朝鮮半島的松茸,才是最接近日本松茸的替代品。 70年代開始,日本大規模進口松茸之初,大多來自南韓和中國東北的長白山區。那裏與日本本土氣候、風物相近,松茸品種統一,這就確保了最大限度的口味趨同。 但貫穿于日本民族的精益求精,卻在“吃”這件主觀色彩極其強烈的事情上産生了反作用:日本人總覺得,南韓和中國東北的松茸,不如本土松茸好吃。
巧的是,5、60年代開始,由於戰後全球格局的改變,美國文化大規模涌入日本。1967年,美國電影《消失的地平線》日語版編譯上映,掀起了日本國內對神秘香格里拉的好奇;十年後,詹姆斯·希爾頓的同名小説《消失的地平線》日文版由日本一橋出版集團發行。再後來,各種名為“香格里拉”的動漫、詩歌、攝影和文學作品陸續出現,日本人越來越像歐美一樣,視香格里拉為世外桃源的精神圖騰。
與此同時,日漸強盛的中國,正投入越來越多的國力進行中西部地區的交通基建和産業開發。越來越多西南山區的物産得以走出大山,流轉到全球各地的餐桌與舌尖。大約在80年代末,日本華人開始售賣一種“香格里拉松茸”,雖然因為物流成本較高,價格比南韓和中國東北的松茸貴一點,但遠遠低於已經坐上火箭的本土松茸。 更重要的是,雖然這種“香格里拉松茸”的外觀看起來與日本本土松茸和朝鮮半島、長白山松茸類似,但它們的味道更獨特、更突出,這是日本人千年來從未嘗過的滋味。
一切水到渠成,“香格里拉松茸”在日本一炮打響,成為墻裏開花墻外香的典範。並在其後的數十年裏,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對松茸的評判。 吊詭的是,日本市場上最初出現“香格里拉松茸”的時間,遠遠早于2001年雲南中甸縣被改名香格里拉縣的節點。根據石毛直道著作《日本的餐桌》描述,日本人所説的“香格里拉松茸”,産地與《消失的地平線》裏的“香格里拉“概念完全一致,覆蓋喜馬拉雅山脈東麓、康巴藏區南線,地跨西藏、雲南、四川三個省。 商家與某些自媒體宣傳的“香格里拉産區之外的松茸都不好吃”,完全是子虛烏有的謠傳。
No.3 參
為什麼産于中國西南地區的松茸,能讓日本人如此“上頭“。 日本國內的學界對此做了很多研究。首先是生物DNA比對:基因測序發現,確實存在一些細微差異。日本學者因此將亞洲松茸分為AB兩種:日本松茸、朝鮮半島松茸(北朝鮮和南韓)、中國東北松茸(黑龍江和吉林)在內的是A種;中國西南松茸(雲南、四川、西藏)、不丹松茸、緬甸和北印度松茸在內的是B種。
其次是化學成分比對。松茸主要的風味物質是松茸醇與肉桂酸甲酯。松茸醇廣泛存在於包括白蘑菇、香菇在內的很多真菌中,平常所謂的“蘑菇味“,就是松茸醇的味道。
肉桂酸甲酯帶來的風味則極其特殊。這是一種類似于山椒、紫蘇、羅勒的植物清香,在已知的可食用真菌裏,松茸是唯一帶有這種化學成分的種類。很多無良日料店,常常以外形近似松茸的杏鮑菇製作假冒的松茸燜飯。在加入一定量的紫蘇、羅勒,以及由松茸醇與肉桂酸甲酯調配而成的“松茸香精”後,就能獲得極其相似的口感。
亞洲松茸A種和B種化學層面的區別在於,A種的松茸醇含量較高,可達到78%;肉桂酸甲酯含量很低,最低只有4.6%。B種正好相反,松茸醇含量只有74%左右,肉桂酸甲酯卻可以超過8%。 表現在風味上,中國西南地區的松茸,比東北、朝鮮半島和日本本土松茸,具備更多的植物清香——讓日本人上頭的,正是此物。
這種差異,來自兩地差別巨大的自然環境。東北、朝鮮半島和日本的松茸共生植被以赤松、黑松、紅松為主;但中國西南松茸的共生樹種則豐富得多,包括雲南松、高松、馬尾松、油松等等,此外,西南地區的高山櫟樹林,也是松茸理想的共生環境。
更重要的是海拔。東北、朝鮮半島和日本大多以海拔2000米以下的丘陵為主,但中國西南喜馬拉雅山脈東麓地區,卻是著名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組成部分。不乏海拔3500米甚至4000米以上的地區。 雖然松茸對海拔的適應性非常強,1000米到3500米的地區都有分佈,但顯然,海拔越高的地區,由於氣溫低、空氣稀薄、植被稀少,松茸的成長速度越慢。包括松茸醇和肉桂酸甲酯在內的各種風味物質,就積累得越多。 長得越慢,品質越好:一個樸素又通用的美食理論。
反觀位於橫斷山區的香格里拉地區,是典型的高山-深谷地貌,最高點巴拉格宗海拔5545米,最低點洛吉吉函海拔1503米,顯然,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孕育優質松茸。 而在香格里拉地區周邊的德欽縣、鄉城縣、稻城縣、木裏縣等地,卻擁有大量海拔在2000米以上,3500米以下的松科植物林區。在採摘標準嚴格,分揀技術過硬,包裝物流專業的前提下,這些地方的出産的松茸,同樣擁有世界級品質。 以香格里拉作為標榜松茸的道具,不只是矯枉過正,更是因噎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