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頭條

博望東西|趙海濤:二里頭是中華文明總進程的核心與引領者

 

          中國網3月17日訊(記者 葛蕾)作為中華文明探源的關鍵實證,二里頭遺址以其“最早的中國”之姿,為全球早期國家演進研究貢獻了獨特的東亞範式。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二里頭工作隊隊長趙海濤在專訪中系統闡釋了其多重價值:其一,二里頭開創了東亞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模式,以“宮城居中—顯貴拱衛—平民週邊”的多網格式都城佈局,通過禮制整合空間秩序,形成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與兩河流域的軍事擴張模式形成鮮明對比;其二,其禮樂文明以“器以藏禮”為核心,青銅爵、斝等酒器與綠松石龍形器構建“金玉共振”祭祀體系,確立宴享治國的治理邏輯,資源壟斷與技術控制彰顯王權集中;其三,多元文化融合特徵顯著,吸納東方玉禮器、西北青銅冶鑄技術及南方綠松石工藝,並輻射至三星堆、越南等地,形成跨區域文化認同圈,奠定“多元一體”文明基因;其四,近年古城村發現的壕溝與墻垣遺跡挑戰“大都無城”傳統認知,提示早期都城防禦體系或需重新審視。

二里頭的制度創新與文化輻射,不僅為商周禮樂文明奠基,更以“有中心的多元”模式為中華文明總進程注入核心動能。這座3800年前的王朝都城,正以持續的考古發現重塑我們對早期國家形態的認知。

以下為文字訪談實錄:

中國網:二里頭對理解人類早期國家演進有何獨特貢獻?

趙海濤:二里頭文化的誕生是中原地區出現的最早的王朝國家,這在全球文明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首先它提供了一個制度範式上的創新,二里頭誕生了東亞地區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它的多網格式的都城佈局模式,通過道路和墻垣建構物理秩序,形成了“宮城居中—顯貴拱衛—平民週邊”向心式的結構,這種多網格式的佈局,更加強調空間秩序的等級化控制,而且是有禮制方面的創造和整合,它和世界上其他地區的文明發展模式、制度有很大的不同。

再一個方面就是禮制文明的奠基,我們研究二里頭的誕生過程,很明顯就可以看出來二里頭文化特別強調禮樂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它通過“居天下之中”的建都制度,方正規整的宮城、宮室制度,還有青銅禮樂制度等等,構建了“器以藏禮”的禮樂文明,以宴享,而不是以戰爭來維繫權力聯盟的治理模式。這也和其他地區可能比較強調軍事擴張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三個方面,二里頭文化特別強調多元文化的融合。我們從二里頭文化的誕生、發展過程就可以看到,二里頭因為處在天下之中的重要的地理位置,廣泛地吸收了各地的先進文化因素,並且進行創造性轉化,誕生了東亞地區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比如説我們可以看到來自於東方的一些玉禮器,陶禮器,還有它的喪葬禮儀制度。來自於長江中游的綠松石器,還有玉器的新穎的形式,還有玉器的種類,還有來自於西北地區的青銅冶鑄技術。

來自於可能很遙遠的海熱帶海洋的海貝等等的各個方向的這些先進文化因素,就是這種文化因素,成為二里頭文化形成發展的一個重要的因素,成為二里頭文化整合四方的重要體現。這和兩河流域,還有其他地區的,單一的文化來源的情況也有很大的不同,還有一個它是主要是通過禮制文化的輻射,而不是通過軍事擴張來實現它的文化影響的。

我們從考古方向上來看,二里頭的陶禮器可以見於內蒙古赤峰地區,見於江浙地區,見於安徽,還見於長江中游的四川三星堆。二里頭的銅牌飾,見於甘肅,見於三星堆。它的牙璋為代表的玉禮器可見於湖北,湖南,廣東,福建,香港,還有四川三星堆,甚至一直到了越南的北部。這些區域顯然不是二里頭的分佈區,也不是它的控制區,很有可能就是二里頭先進的文化被這些地區接受、學習,主動地去融合二里頭的禮器,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文化,説明東亞地區可能以二里頭文化為代表,構建出來一個最早的文化認同圈。這種有中心的、多元的模式,為我們理解早期文明互動提供了一個東亞範式,開創了早期國家治理的新的路徑。

有成熟發達的統治制度和統治模式,是判斷二里頭進入王朝國家的最重要的標誌,而且這些制度被商、周文明繼承,成為商、周文明發展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基礎。

多個網格裏邊都有貴族居住,還有墓葬。裏邊“居葬合一”體現出社會組織的構成多元、複雜,家族可能是社會的基本單元。二里頭位居天下之中,多網格式佈局,宮殿區居中,説明文獻中“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立宮,擇宮之中立廟”“營國城郭”“井井有序”的記載,是由二里頭文化建立,並被商代繼承的這些制度作為基礎的。

中國網:二里頭如何成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早期基因?

趙海濤:二里頭的青銅禮器,包括酒器,還有兵器,酒器有銅爵、銅斝銅盉,兵器有銅戈、銅鉞,這些青銅禮器都是從技術上還有功能上實現了對不同文化因素的吸收和整合。

文化上主要對二里頭陶禮器重新的一個組合,技術上主要吸收了西北地區的鑄銅技術,從而創造出來二里頭青銅禮器的主要種類,還有它的造型以及使用青銅禮器的文化。二里頭的銅鈴和綠松石牌飾、綠松石龍相組合,形成了“金玉共振”的祭祀體系,這麼就説明二里頭文化已經初步形成了禮樂文明、禮樂制度,並且這種禮樂文明,禮樂制度被商周文明繼承,綠松石龍,還有銅牌飾,它的創造同樣體現出來,二里頭對多元文化技術,它的吸收,他的融合,當然還有它的創新。

綠松石龍,成為二里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一種禮器,是二里頭禮樂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二里頭這些以銅禮器、綠松石龍為代表的禮器,以及禮樂制度被商代、周代繼承,並且向南方很大地域形成了輻射和影響,推動了跨區域的文化認同。説明二里頭時期是一個在中國文明史上,是一個從多元到一體的重大的轉折時期,也説明二里頭文化它是中華文明總進程的一個核心,一個引領者,非常高的一個地位。

中國網:二里頭如何體現早期王朝的統治邏輯?

趙海濤:二里頭都城規劃採用多網格式佈局,開創了中國古代都城“擇中建都”“中軸對稱”,還有“建中立極”制度的先河。宮殿區處於核心位置,它的面積最大,環繞宮殿區的道路最寬,而且形成時間最早,周圍環繞著包括祭祀區,官營作坊區,還有貴族居住區等。再往外則是一般的居民活動區,呈現出一個明顯的“向心式”佈局的特徵,體現出王權的至高無上,表明二里頭已經形成了等級分明的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

祭祀區佈局在宮殿區的北側,體現了對祭祀權力還有祭祀活動的高度重視,包括鑄銅作坊和綠松石加工作坊的官營作坊區,佈置在宮殿區的南側,體現了王室對核心、戰略資源的主要的控制。環繞在宮殿區之外的貴族聚集區有多個網格,他們內部是居葬合一,體現了二里頭文化匯聚,多元的融匯特徵,“聚族而居,聚族而葬”的管理模式。上述的種種佈局體現出來,二里頭文化,它的社會構成方面多元融匯,社會管理方面規範有序,並且通過嚴謹、規整的空間,規劃制度化、系統化的呈現,應該説是物理空間和社會制度的深度融合體現。

中國網:酒器等物質遺存如何反映夏文化的治理模式?  

趙海濤:我們和美國斯坦福大學的劉莉教授團隊合作,在一些酒器的內壁檢測出來有酒的成分,説明瞭它們確實是酒器。這些酒器的種類包括了釀製,儲存,加熱,飲用的多種類型,成系列、製作精。在銅器方面,爵、斝、盉等酒器佔據主導位置,特別是銅爵的數量最多,是核心的禮器。

銅兵器中體量比較大的,戈、鉞,它也屬於儀仗類的禮器,數量比較多的鏃對銅的消耗量遠遠要小于這些比較大的禮器,凸顯出當時資源向日常的禮儀活動來傾斜。鑄造青銅禮器,它需要很複雜的技術,還有跨區域的資源的調配。鑄銅作坊,它位於宮殿區南側,釀酒的原料,水稻、小麥,主要見於宮殿區內側,酒器主要是出土在宮殿區,還有貴族的聚集區,一般的聚落裏邊很少能夠見到這種器類,説明這個酒器它屬於禮器。

説明王權對於稀有資源、技術還有它的産品的壟斷和支配。上述的情況説明,二里頭禮器以有宴享功能的酒器,而不是戰爭的兵器為核心,貴族階層通過日常的宴享轉化為展示權力、地位的工具。那麼呈現出就是祭祀先於兵戎的一種現象,反映出二里頭文化以宴享禮制為核心,通過資源壟斷、等級分化和社會儀式制度化,初步形成了以“禮樂治國”為特徵的早期國家治理模式,為商周發達的禮樂制度奠定了基礎。

中國網:學界對“大都無城”爭論不休。您如何看待這一爭議?

趙海濤:許宏先生他根據二里頭遺址,還有殷墟、周原、豐鎬等這些主要都城遺址的考古成果,提出了“大都無城”的認識,認為這是二里頭至西周時期都城的主流形式。這個觀點是對以往的考古發現的一個歸納、總結。以往的考古工作,是局部的、階段性的,這些大的都城遺址,還有大量的考古工作還沒有開展,最新的考古成果顯示,二里頭週邊可能有壕溝,可能有這個城墻。周原遺址的週邊可能有大城。考古學,它是一門探索未知的學科,新發現能夠促使我們學界重新思考以往的發現和研究成果。

對於二里頭來説,下一步我們將加大對二里頭北側的古城村遺址的發現的壕溝、城墻的繼續勘探,還有對二里頭遺址週邊的勘探、發掘的力度,同時對古城村以北,還有古城村以南,洛河以及其他的古代水系地貌的多學科合作研究,了解古城村的壕溝、墻垣,它的本體的範圍、走向、時代,以及它們圍合起來的空間範圍,還有它裏邊的內涵等等。了解二里頭遺址週邊是不是有一個比較規整的邊界,是不是有城墻、壕溝之類的防禦設施,還有就是二里頭遺址和古城村遺址,他們隔河相望,它的主要遺跡的方向是一致的。那麼他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遺址?通過這些工作,我們希望力爭來解決二里頭遺址它的週邊到底有沒有城墻、壕溝這樣的問題,從而為我們探索早期王朝國家的形態奠定一個可靠的基礎。

中國網:傳統技藝與現代技術如何在二里頭髮掘中協同互補?

趙海濤:傳統的考古技術和現代科技在二里頭的考古發掘、研究中,應該説是目標一致,協同互補,密不可分的。傳統考古必須採用現代科技,從而提升資訊提取、問題闡釋的能力。科技考古也必須依靠田野考古,數據解釋必須回到田野的出土單位來理解它的文化背景,並且賦予它考古的科學的意義。所以説,傳統考古和現代科技只有緊密結合,協同互補,才能夠拓展考古學研究的領域,增強研究的信度,豐富研究的內涵,活化研究的場景,從而實現復原當時人類生活、社會狀況,解析人類文化,社會發展歷程,探索社會發展變化的背景、原因、規律的目標。

中國網:在短視頻時代,考古工作者應如何讓3800年前的文明“破圈”?  

趙海濤:學術的嚴謹和大眾普及、傳播的通俗是統一的,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它們應該是共生的關係。學術研究為傳播提供了知識的根基和品質的保證,大眾的傳播,則是通過新的表達形式實現知識的社會價值。學術內涵和價值,儘量應該通過通俗的語言和形式來表達。我們在對二里頭遺址博物館籌建的過程中,儘量使用比較通俗的語言,把二里頭這些特別重要的文化內涵,它的價值給展示、傳播出來,儘量實現學術價值和通俗傳播的統一、共生。

我們在這個短視頻時代呢,就是力爭創新技術手段,把這些考古的重要內容,重要內涵,以短視頻的形式來表現,讓這個社會大眾在短視頻中間能夠感受到二里頭文化它的輝煌,它的燦爛。

中國網:對年輕一代考古人,您最希望傳遞怎樣的精神?  

趙海濤:我從事考古工作有20多年,基本上都是在二里頭遺址度過的,我想我們這個從事考古工作,有幾個方面我覺得是特別重要的。第一個就是要堅守田野。那麼田野可以説是我們考古的生命線和我們研究還有闡釋的一個源泉,只有從田野上把各種考古現象梳理清楚,我們以後的考古研究才能有一個可靠的,豐富的,準確的一個基礎。

再一個就是我覺得像二里頭遺址等這些大的都城遺址,它需要幾代的考古學家,甚至幾十代的考古學家團結協作,堅持奮鬥,不斷地去接力,不斷去傳承,才能夠把這個考古工作做好。

還有就是任何一個考古工作,特別是像二里頭這樣大的都城遺址,它需要一個團隊,需要多種學科,多個學者的共同參與,包括發掘,包括研究,包括闡釋,包括它的宣傳,包括它的利用等等,需要我們有集體,也是有大局意識。

另外一個,我覺得做好考古工作,用許宏老師的話説,就是只懂考古已經做不好考古了。現在考古它必須是跟傳統考古,必須跟多種學科合作,採用多種技術手段,多角度,多方位,多層次的去來研究考古材料,去對它進行産闡釋。

還有就是既要有功成必定有我這麼一種信心和責任,也要有一種功成不必在我這麼一種胸懷和氣度。既要為考古工作去盡心盡力的做出自己的貢獻,也要認識到這個考工作一代人只能做好一代人的事情,一定要有可持續發展的眼光,就是保護第一,在保護的基礎上才能夠去做好發掘、研究,既要保持一定的好奇心,又要忍住好奇心。不能為了獲取一定的結果,而對這個考古遺址進行這個有可能會造成一定的破壞。

中國網:您在二里頭的20多年田野工作中,如何理解考古人“把論文寫在大地上”的使命?  

趙海濤:2002年從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畢業之後,我就加入到了許宏老師領導的二里頭工作隊。從田野工作入手,就是刮地層,畫剖面。從最基本的田野工作做起,當時因為研究人員只有我和許宏老師,還要承擔起很多跟農民打交道,還要跟地方的政府打交道,還要承擔很多雜物,就是在白天工作之外,晚上還要看書,還要整理資料,還要寫材料,就是這麼一點點過來。當時儘管比較辛苦,也很高興的,因為發現二里頭遺址的徐旭生先生,是我同縣的前輩老鄉,二里頭遺址又是在中國文明史上,甚至在世界文明史上,都具有崇高的地位,能到二里頭遺址工作非常幸運。所以就是踏踏實實的去做好田野工作,做好資料整理工作,做好學習器物,還有寫作論文的一些基礎性的工作。總之就是一直在這踏踏實實的摸爬滾打,那麼能在二里頭遺址工作應該説是二里頭這些輝煌燦爛的文明成就,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對我有一個召喚。

考古工作,它是一個探索未知的一個學科,那麼我們永遠沒法預測我們下一步或者以後會發現什麼重要的成果。所以我們對我們腳下未發掘的這一片土地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希望通過我們的工作,可以揭開二里頭文化輝煌燦爛的歷史。

【責任編輯:葛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