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泉記：“道”與“盜”的較量，鄉村當下與未來的求索

以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求索鄉村振興密鑰

——讀張生全長篇小説《道泉記》

陳群

賈平凹先生這樣評論張生全的《道泉記》：“寫鄉村振興的小説不少，但著眼于文化振興的不多；寫文化振興的也有，但落筆到偷盜問題的少見。”又説“張生全的《道泉記》是以偷盜為話論，對鄉村的時間和文化做了一番獨特的詮釋，別開生面，意味深長。”讀完《道泉記》，深以賈平凹先生所論為是。

張生全的《道泉記》，正是借助“道”與“盜”的較量與抗衡，對鄉村振興進行了頗有價值的探索。

“偷盜”是指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暗中佔為己有。它指向道德意識和自律意識的雙向破防。偷盜之始，如不及時矯正，即是人心敗壞之始。偷盜者，在四川很多地方稱為“撬杆兒”。“撬”為“撬開”，用暴力手段打開緊鎖的門窗或者箱子，拿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道泉記》“楔子”篇，小説以神秘荒誕的筆法，演繹道泉村偷盜的開端：一個名為篋村哲（“竊村賊”的諧音）的好吃懶做的村人，賄賂莊道士，盜取道泉中的金魚和金蓮，因貪心導致盜取失敗；接著，篋村哲不事生産，到各家各戶以及到莊稼地李偷東西。村人們跟著他學，由此開道泉村偷盜之風。篋村哲死後，村裏的撬杆兒有增無減，村裏偷光了，就往村外跑。沒吃的時候偷，有吃的時候也偷，道泉村儼然成了“撬杆兒窩”。

小説描繪了形態多樣的偷盜行徑，刻畫了形形色色的盜賊形象。

廉鍺、廉堵、廉諸、廉把、廉口、志幹、志富、志貴、鮑苗、徐桃。他們或偷糧食、偷莊稼、偷點小財小物，比如鮑苗、廉口、志富、志貴等人，是層次很低的偷。用廉把的話來説：“（廉口）那也叫當撬杆兒？”，可以説道泉村的廣大村民，都停留在這個偷盜的低層次。

或偷人。比如廉鍺、廉諸、志幹、徐桃等人。正如小説第三章第4節所言：“偷糧食是小偷，偷人是大偷。”

但其實，偷人根本算不得大偷。

道泉村最大的賊是廉把。小説著重寫了廉把至少四次偷盜行為：第一次偷公章，第二次偷煤礦，第三次偷升學資格，第四次偷心偷茶園。

偷道泉村“土皇帝”志幹的公章，從而使自己獲得道泉村土地的分配權，不可不謂膽大包天。事後又能全身而退，全在他算透人心，算無遺策。

偷煤礦。他得知和尚包有豐富的礦藏資源，但和尚包不在自己手裏，於是設計圈套，騙過志家，換得和尚包的使用權。通過開採煤礦成為道泉村首富。他如同陰險狡詐的老狐狸，將短視的、重蠅頭小利的志家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兩次偷盜都發生在本村，第三次，廉把的手伸出了道泉村，伸向縣裏。他為廉家偷得了升大學的資格。看似只影響了志慧與廉背兩人，但性質之惡劣有勝於前兩次。因為此偷盜事件發生的範圍更大，透露出的錢與權的勾扯，嚴重傷害了社會的公正與公平。廉把已經不只是道泉村的毒瘤，他正在成為更大社會範圍的毒瘤。

第四次偷心偷茶園，這是一次連環偷，通過騙錢志慧的愛情，偷得志慧精心打造的茶山。愛情這種沒有的感情，也可以稱為被偷竊的對象，廉把的偷盜不僅在廣闊的社會面上延伸，還在肆無忌憚地踐踏道德的底線。

“偷”是表徵，人性之惡是其底色。

貪婪、自私、冷漠無情，這是廉把顯著的性格特徵。他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私欲，他把損人利己發揮到極致。為了自己，他算計敵人、旁人，也算計親人、愛人。母親因他而自盡，弟弟因他而入獄，愛人因他而痛失上大學的資格，伯父因他而陷入人生的沉淪。

廉把是鄉村大盜的典型。這樣的人在鄉村大行其道、威望日隆，是對鄉村文化振興最嚴峻的挑戰。從這個人物的塑造上，我感受到張生全寫作的求真態度和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道泉村道德意識的集體滑坡，使我在閱讀過程中不時胸悶氣堵。但是一些可愛可敬的人物，卻如山泉、林風、明月，讓我神清氣爽，看到鄉村道德拯救和救贖的希望。

廉都，生産隊的糧食保管員，在能餓死人的年代，他守著公糧好幾年，而手不沾一粒糧食。每次回家，“身上都乾乾淨淨的，啥也沒有，甚至連糧食的氣味也沒有帶一點回家！”他立身清正，卻又不乏憐憫和仁慈，允許鮑苗拿走糧食去救快要餓死的女兒。卻因此受盡屈辱而吊死在榿木樹上。

廉背，廉都的第二個兒子，應該是作者傾注了理想、愛和希望塑造的一個人物，其個體的道德力量堪與以廉把為代表的邪惡力量相抗衡。他與其父一樣，立身清正，眾人皆偷而他絕不偷。第一章寫廉背出場，他在玉麥地裏割豬草，肚子餓得咕咕叫，鮮嫩的玉麥棒子就在身邊，伸手可得，在道泉村偷莊稼已經成為公開秘密的情形下，他卻絕不伸手摘取一隻。哥哥廉把強行將升學資格塞給他，在現實、親情、道德之間，他有過漫長而痛苦的掙扎，最後不惜失去副鄉長的職位和大好前途，當眾承認自己盜取了志慧的入學資格，從而完成了道德的自我救贖。我以為廉背的這一行為，既是大勇，更是大德，其噴涌出的人性力量，足以撼動那些被貪婪和私欲的濃霧遮掩太久的村人的靈魂。

廉背的道德力量，還體現在他的三次頂缸上。第一次為志慧。志富和志貴為得到一斤玉麥，栽贓廉背偷玉麥棒子；廉把為報復，當場指使廉口栽贓志富的姐姐志慧偷玉麥。當眾人吵嚷著要把志慧綁起來，吐口水，戴尖尖帽時，一直不承認自己偷玉麥的廉背站出來，説志慧背篼裏的玉麥是自己偷的，然後平靜地接受被綁、戴尖尖帽、挨打、被吐口水。第二次頂缸是為廉把，也是為志慧。廉把利用志慧對自己的感情誘惑志慧偷出志幹的公章，當公安來抓人時，志富推志貴頂缸，正直的志慧承認公章是自己偷的。善良和擔當使得廉背再一次站出來，“邏輯清楚”地説明他才是偷公章的人。整個過程，真正的盜賊廉把從頭至尾沒有露面。廉背被戴上手銬，被公安押走。村人雖然德行有虧，但並不笨，廉背的行為讓他們受到了強烈的衝擊，他們可能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小説在此有這樣一段描寫：“廉背隨公安遠去了，看不見了，但是他的背影卻依然像一塊燒得通紅透亮的金屬薄片，立在原地。眾人從那金屬薄片旁邊走過，身影被燒得滋滋作響，化成霧氣飄散在空中。”

廉背高尚的背影灼傷了眾人的眼睛，灼燒著眾人的靈魂，向善的引導在潛滋暗長，道德對人心的感召在潛移默化。以致于當廉背被釋放時，村人自發地“捧紅花，提響炮，架鑼鼓，扭秧歌”，以真實的熱情迎接他回村，並且推舉他做道泉二隊的生産隊長。

第三次頂缸是為廉把。廉把為了廉家利益，運用金錢，將志家志慧的入學資格，換成了廉家的廉背。最後廉背把整個過錯全部承擔，他當眾認錯，不惜失去副鄉長的職位，失去夢寐以求的愛情。他以此行為阻止廉把的惡行，他對廉把既有永不妥協的鬥爭，也有著基於兄弟親情的隱忍。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有著強大的道德自我約束力，這種道德自律，使他第一時間反思自己、檢點自己，而不是做一個甩鍋俠，把過錯或者災禍甩給別人。

廉背其人，誠實正直，清白高潔，同時又能自我約束，他無愧於“廉”這一姓氏。其精神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如清流沉默、堅韌、執著地流淌在這片貧瘠乾涸的大地。

其實道泉村的清流，不只廉背這一股，志慧是一股，志榮也是一股。

這三人，是身在“盜泉村”而不行“偷盜”事的少數。恰恰是這少數，才讓我們可以想像道泉村光明美好的明天。

志慧正直、誠實、大度，朝氣蓬勃，有想法，有幹勁，是道泉村産業振興的希望所在。

志榮正直、誠實、真誠。他熱愛土地，醉心農事。在笑貧不笑娼不笑盜的社會風氣中，他堅守土地，辛勤耕耘，默默忍受著貧窮，忍受著來自親人、愛人的白眼和歧視。他竭盡全力維繫家庭，甘願為家人付出所有。他有中國農民的傳統美德，更難得的是他有從土地中從耕耘中獲得的一份可貴的定力。

志榮和志慧，這兄妹倆，代表著農村經濟振興的兩種思路，兩個方向。而他們的品行也一定能守護著鄉村道德底線。

只有廉背、志榮、志慧這樣的農村青年才有可能實現鄉村振興。廉把之流絕無可能，他們自私貪婪、偷盜成性、道德淪喪，他們對鄉村只有掠奪、破壞甚至毀滅。

所以要振興鄉村，絕不能忽視道德層面、精神層面的東西。必須將鄉村文化建設放在應該放的位置。

包括道德振興在內的文化振興在鄉村振興中至關重要，實際上它是思想保障！從《道泉記》中我真切地感受到，要提高農民精神風貌，提高鄉村社會文明程度，第一步，就是要認識鄉村，發現鄉村頑疾，再開出治病良方。這是作為靈魂工程師的作家的責任和擔當。

中國廣大鄉村的道德現狀、道德病症，應該是複雜而繁亂的，張生全立足本土，從萬千頭緒中，抽取“偷盜”一線，提挈鄉村道德生態的林林總總，這既是慧眼獨具，也是他對生活的敏銳感知和深入思考。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不諱疾，不忌醫；殫精竭慮，嘗試著開出治病藥方。《道泉記》一書，充分體現了張生全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體現出一名作家的道德良知、勇氣、擔當和智慧。

（陳群，筆名羽墨默，詩人、作家、評論家）

附：

內容簡介

長篇小説《道泉記》長篇小説以東坡市蜀山鄉道泉村“志”“廉”兩個家族的歷史恩怨為背景，以“偷盜”問題為抓手，以“道泉”流變為線脈，以“莊子”為內在提挈，圍繞一對兄弟展開故事。弟弟廉背高考沒考上大學，作為煤老闆的哥哥廉把，通過關係調換了弟弟廉背與戀人志慧的學籍檔案，廉背去讀名牌大學，志慧回鄉務農。廉背出於愧疚，大學畢業後，放棄在城裏工作的好機會，回到鄉政府，立志迎娶志慧，並幫助志慧發展茶産業。由於利益受損，廉把一邊以“偷盜”要挾廉背，一邊以“愛情”綁架志慧，兄弟倆由此呈現了一場觸及靈魂的相愛相殺。小説還寫了“廉家三兄弟”及“志家五兄妹”等年輕人們不同的人生選擇及事業追求，從而展現了鄉村對優秀文化的繼承，對道德的重建，以及對綠色生態發展的深情呼喚。本書富於隱喻色彩，思想駁雜又集中，事件紛繁又統一，結構嚴謹又多姿，情感節制又深透，語言幽默又冷峻，描寫細膩又斑斕，人物獨特又鮮明，是一部思想性與藝術性有機結合的長篇小説佳作。

作者簡介

張生全，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鍾山》《上海文學》《天涯》等發表小説、散文等300余萬字，獲華文最佳散文獎等。出版長篇小説《道泉記》《重返蜀山》《最後的士紳家族》等7部，出版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等3部。《重返蜀山》被多地推薦為黨政幹部學習讀本、入選四川省2023年農家書屋；《最後的士紳家族》入選百道網年榜、中國影響力圖書季榜；長篇小説《道泉記》發表于《鍾山》2022年長篇小説下半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