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 真正的力量在於思想：紀念曼昆《經濟學原理》出版25週年

今年是曼昆《經濟學原理》出版25週年。當北京大學出版社邀請我寫一篇紀念文章時，一下子勾起了我對25年前往事的回憶。

初識曼昆《經濟學原理》

那是1998年，我上大學三年級。有一天系裏發來了一則講座資訊，是當時我校著名的經濟學教授梁小民先生要在學校圖書館報告廳裏講他新翻譯的一本書。我去了之後才知道，這本書就是曼昆的《經濟學原理》。

上世紀90年代經濟學教材的出版狀況，與今天實在沒有多少可比性。我們在大一學習的經濟學教材，是當時乃至今天也都很流行的一套西方經濟學教材。在各大高校的考研推薦書目裏，這套書總是赫然在列，原因大概就是當年閱讀這本書的人如今成了大學的教授，考別人的時候會優先考慮自己當年讀過的書吧。由此可見，一本優秀的經濟學教材，它的影響總是潛滋暗長的，但時間總會打敗一切。我至今都很清楚地記得，那套教材每一章結束，都有高鴻業先生撰寫的一篇總結性批判。説實話，由於這本書是多人所編，總覺得邏輯體系以及思想連貫性上有些欠缺，倒是高先生高屋建瓴的批判，讓人印象更加深刻。讀了這些批判之後，我對西方經濟學的興趣也就再也提不起來了。

梁小民老師那天的講座具體講了些什麼內容，我已經記不大清楚，只記得當時的報告廳人頭攢動，我最後是坐在第一排座位前面的水泥地上聽完了整場講座。但我記住了梁老師對市場的推崇，他提到，市場一般來説是組織經濟活動的一種好的方法，並且講了一個名詞——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聽到“看不見的手”這個説法，也許之前的西方經濟學課上老師們也曾提到過，但我毫無印象。後來，我買到了梁老師翻譯出版的曼昆《經濟學原理》一書，打開一看，才知道梁老師説的正是曼昆所謂“經濟學十大原理”中的第六個原理。

當時，我被“看不見的手”這一比喻背後的經濟學思想深深震撼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寢室在熄燈之後的夜談中，對這個思想討論了許久。我們每個人都追求自己的私人利益，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促進了社會公益的改進；相反，那些一心想為這個社會謀萬世太平的理想，卻時常因為它們忽略了人們的自私動機而帶來深重的災難。這種思想，對於一個20歲的中國大學生來説，其衝擊是非常之大的。要知道，這個中國大學生，從小接受傳統教育，他固執而且驕傲地認為，我們的社會只有通過每個人正心誠意，在道德上可稱君子，才能真正有助於社會主義理想的實現。我當時不但真誠地這麼認為，而且還真誠地這麼實踐。但是，現在經濟學卻告訴我們，我的道路最多只能作為個人的修身原則，而不能成為治理一國乃至全球經濟的現實邏輯，這對於當時的我的思想衝擊是非常之大的。

走上經濟學道路

一本優秀的教科書，對一個人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從這個角度，我很感謝曼昆的這本書，它帶我在最初的求學階段走上經濟學的道路。薩繆爾森曾經有一句名言：“我不在乎誰為一個國家制定法律，誰為它起草條約——只要由我來寫經濟學教科書就行。”順便説一句，當年我也曾對薩翁那本著名的《經濟學》教材研讀很多。我現在非常同意薩繆爾森的這句話。就像著名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在他的名著《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一書的結尾所寫：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們的思想，無論是對是錯，都比一般所認為的更有力量。實際上，統治這個世界的就是這些思想，而極少是其他什麼。講求實幹的人，自以為可以完全不受智識力量所影響，實際卻往往是某位已故的經濟學家的奴隸。當權的狂人，聽信的是無稽之談，他們的那種狂暴行為，其根源往往出自幾年以前某一個不入流的作家的蹩腳之作。可以肯定，與思想之潤物無聲相比，既得利益集團的力量是被大大誇張了的。誠然，這種影響不是即刻發生的，而是要經過一段時間以後；這是因為，在經濟學和政治哲學這些方面，一個人到了25歲或30歲以後，很少再能接受新的理論，所以，公職人員、政客，甚至鼓動家所運用的思想，不可能是最新的。但是，無論早晚，不管好壞，危險的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而思想的最重要的一種傳播方式，莫過於撰寫並出版一本優秀的教科書。曼昆的《經濟學原理》無疑就屬於這樣的優秀經濟學教科書之列。此書的中文版如今已經出版到了第8版，據説，其中文版的發行量早已超過了其英文版的發行量。這足以説明梁小民老師的翻譯和出版社對這本書的推廣是多麼的傑出！這既是商業上的成功，也是功德無量的思想傳播事業的成功！

自從聽了梁老師的講座之後，我就對經濟學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從此，我辭去了學院學生會的所有職務，一頭扎進了當時我們圖書館三樓的經濟與管理理論圖書室。幾乎有整整一年多的時間，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對經濟學的學習和對經濟著作的研讀，而其中最主要的經濟學入門教材，就是曼昆的這本《經濟學原理》。後來，通過這本書，我又了解到曼昆教授本人的研究領域，還購買了他的其他教材。2019到2020年，我終於有機會去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有一次，我遠遠地看到曼昆先生，激動得説不出話，後來我還曾申請參加過一次他組織的討論班。

長銷不衰的經典

在今天經濟學教科書已經呈現出百花齊放的狀態下，曼昆教授的這部《經濟學原理》仍然有其一席之地，足以説明此書之所以長銷不衰，是有其內在的理由的。首先，這本書寫得深入淺出，曼昆心中的讀者對象應該是美國的高中生和大一新生。事實上，在美國許多好的中學，經濟學已經成為它們的必修課程，對於在這些中學生來説，這本書就很合適。其次，這本書不僅僅是一本單純的講授經濟學知識的教材，它從本質上是一本討論社會問題、運用科學思維以及強調理性思考的典範之作。對於大多數只是對經濟學感興趣而不是想要研究經濟學的其他領域的人士，它是非常合適的一部經濟學入門書。當然，還有第三個理由，那就是曼昆太會寫了，而梁老師又譯得太好了，這也是非常關鍵的。準確、平實、簡潔的英文，再加上同樣準確、平實、簡潔的中文，成就了這樣一本經典的經濟學教科書。

25年過去了，我從當年那個對經濟學剛剛産生興趣的20歲大學生，成長為一名經濟學教育工作者和研究者。我也因為上述引用的凱恩斯先生的那句話，而對凱恩斯的經濟思想情有獨鍾，花費了10年時間翻譯了《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文集》，我也曾寫出了像《大偵探經濟學》這樣的經濟學科普著作，但我內心深處一直羨慕曼昆教授，因為我知道，我想寫出一本同樣傑出的經濟學教材的夢想，今生是沒有機會實現了。

好在曼昆在經濟學十大原理中還告訴我們，面對我們的人生，我們總是面臨權衡取捨。雖然今生沒有機會寫出這樣的教科書，但我們還可以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做出其他的有利於經濟思想傳播的事情。

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也再次祝賀曼昆教授的《經濟學原理》出版25週年！我們期待著25年後的這本書50週年紀念的到來！

（作者：李井奎 浙江工商大學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