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動畫電影“全齡化”進階之路
發佈時間:2023-06-01 11:32:33 | 來源:解放日報 | 作者:龔金平 | 責任編輯:楊俊康龔金平
■在突破了傳統文化的題材範圍,超越了低幼化的審美情趣,中國動畫電影開始向“全齡化”的目標前進
■中國動畫電影要完成“成人式”,仍需在敘述方式、情節結構、主題定位等方面向優秀的情節劇靠攏,通過高水準的影像製作品質、精彩的故事、真實可信的人物、令人回味的細節來吸引不同的觀眾
一
與真人故事片相比,動畫電影在人物造型、動作設計、環境呈現等方面可能不夠逼真和細膩,但它的優勢在於擁有無限廣闊的想像力和自由度。因此,動畫電影較少以還原歷史或表現現實為藝術創作目標,更多是致力於通過誇張的造型和動作、奇譎的空間環境、神奇的人物經歷,完成恣意奔放的影像書寫。這就不奇怪,動畫電影一度與兒童電影混為一談。
其實,動畫電影與真人故事片的區別,在於創作手段和方式不一樣(用手繪、電腦或其他媒介來創造藝術世界),並沒有規定動畫電影的接受對象一定是兒童,更沒有限定其題材範圍。不過,縱觀中國此前的動畫電影,一度過分追求“兒童情趣”,甚至為了迎合兒童的理解能力、欣賞習慣和接受水準,不少動畫電影情節簡單、人物扁平、主題單純。相對於製作水準的落後,這種對接受對象、功能定位的狹隘理解,更是制約了中國動畫電影的發展。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動畫電影的題材來源主要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神話傳説、民間故事等,改編觀念也比較正統,滿足於用動畫的方式還原故事的原貌。對於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悠久燦爛文明歷史的國家來説,動畫電影的素材可謂取之不盡,但如果一直流連于“歷史”和“民間”,則多少有點故步自封、自我設限的意味。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的中國動畫電影有了更為開放和靈活的改編策略,從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汲取營養時,也不再拘泥于原作的人物形象定位、情節框架、主題表達,而是進行了更富個性和創造性的再創作。
2015年的《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以下簡稱《大聖歸來》),就沒有講述威武勇猛的孫悟空與各路妖魔鬼怪交手的經歷,而是設定了一個沒有法力的孫悟空,讓他在情感與良知的感召下,用勇氣、信心與毅力去戰勝自己、戰勝強敵。《大聖歸來》對於《西遊記》是一種顛覆性的改編,這種顛覆性甚至直觀地體現在孫悟空的造型上。影片中的孫悟空,沒有那種自由灑脫又活潑靈動的特點,而是長著一張馬臉,面容愁苦,神情疲憊,顯得心事重重,分明是一個受過生活打擊後一蹶不振的中年人。
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魔童降世》)中哪吒的造型極為前衛。他不是1979年《哪吒鬧海》中那種臉型硬朗、眼神剛毅、簡潔利落的形象,而是眼睛大得過分,梳著丸子頭,留著齊劉海,眉間還有一個封印,行為有些頑劣,舉手投足之間又有一種“痞痞的萌味”。可見,《魔童降世》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以一種更時尚的方式闡釋了“經典形象”:不再是剛直堅毅得令人仰視,而是在“可愛”“萌”中注入了個性飛揚、桀驁不馴的氣息。
這意味著,中國動畫電影不再畫地為牢般只為兒童奉上娛樂大餐,也不甘心照搬原作的情節內容,而是努力開疆拓土,創作“全齡化”甚至“成人化”的動畫電影。
二
影片《新神榜:哪吒重生》(2021年),與哪吒的故事只有牽強和微弱的聯繫,已經是一部全新的電影,其背景、人物造型、思維方式都很現代。影片的觀眾定位是年輕人,而且是時尚新潮的年輕人。影片富有青春氣息,男性人物的造型俊朗飄逸,女性人物形象時尚性感。影片兼具熱血陽剛、柔情萬種的氣質,又與中國傳統文化、神話傳説“明”通款曲,正代表了“新國潮”的文化特點。
更重要的是,近年的中國動畫電影不僅鼓勵創造性的改編,還努力在影片中融入更具時代感和現實感的思想內涵,努力使影片能夠與成年觀眾産生深層次的對話,彰顯了創作者對於現實的人文關懷和獨特思考。《魔童降世》雖然是一部動畫片,但也是一則“成人寓言”。成年觀眾從中看到了生活的壓力與無奈,家庭教育對於孩子的深刻影響,一個人如何因性格的偏執或豁達而走上不同的人生境界……影片《向著明亮那方》(2021年)飄溢著天真爛漫的童趣,七個短片的片頭都有一首兒歌,講述的都是“我和我的童年”,但它們實際上是成年人視角對童年的一次懷舊。在這些短片中,我們看到了溫暖的人情,市井間的煙火氣,還有親人間的羈絆與情愫。幾個優秀的短片既有對現實世界的深情關注,也有人生的諸多況味流淌其間,如人在意外和苦難中的堅強、老人面對孤獨時的達觀與釋然、一個孩子眼中外婆的寬容與無助、普通勞動者身處生活擠壓中的樂觀心態……
從刻板印象出發,我們會認為動畫電影的題材天然適合表現帶有神奇想像力的內容,但是,近年的中國動畫電影也開始青睞現實題材,借動畫的形式來完成對現實的直接觀照。如影片《雄獅少年》(2021年)通過逼真的三維動畫,為觀眾呈現了高度倣真的現實世界。主人公留守少年阿娟困窘的家世和處境、他在廣東艱辛打工的情節,因真實而令人動容。這都是中國動畫電影在畫風、題材上的重要突破。影片還巧妙地將中國傳統習俗與勵志故事進行結合,在帶有熱血鬥志和詼諧幽默的氛圍中,向觀眾講述了一個“草臺班子”的逆襲神話,進而激勵每一個平凡的個體,有勇氣去面對人生的低潮與逆境。
同時,中國近年的動畫電影在畫風上沒有一味地追求精緻、繁複和逼真,而是有意識地將畫風與題材、主題相結合,既突破了以往畫風簡單和平面化的窠臼,又使畫面以獨特的方式參與影片的情緒表達和主題建構。如影片《大護法》(2017年)是比較拙樸的二維動畫,但許多畫面有水粉畫和國畫的層次感與意境,地洞裏的畫面像版畫和裝飾畫,以粗糲和詭譎的氛圍完成了“造境”之功能。影片《深海》(2023年)的畫面又有一種油畫般的質感,經常出現大塊面積高飽和度的暖色和冷色,生動地描摹了抑鬱症患者頭腦中的世界,這個世界立體、駁雜、混沌,且因為非理性的情緒起伏,這些色彩常常處於一種流動和變化的狀態中。影片不僅體現了一種更為現代和開放的藝術觀念,對於抑鬱症群體的關注和關懷也令觀眾感動。
三
在以往的中國動畫電影中,我們對於民族特色有一種刻板印象,似乎只有那些民族性的儀式、禮俗、意象、色彩、服飾、音樂等才是民族化的標簽。最近的中國動畫電影則將民族化的倫理觀念和思維方式也視為對“民族化”的深刻詮釋。
影片《姜子牙》(2020年)中,姜子牙與師尊有一場對話,那是關於一人與蒼生的關係,同時也是關於神性與人性的討論。在姜子牙看來,如果“神”的使命宏大到要抹殺個體的感受,要滅絕更能體現人的豐富性與複雜性的凡心動念,他情願做凡人。但對於師尊來説,神要有更為博大的胸懷,要懂得在大局與細節處進行取捨。兩人的觀點無所謂對錯,卻顯示出一種頗有深度的人生思考,並在一種現代性的視野下觀照了中國文化中“集體”與“個人”的關係。影片《昨日青空》(2018年)講述了一個有中國特色、清新唯美的青春故事。影片中的幾個高三學生,面臨著父母的期望與個人的愛好、人生選擇之間的衝突,同時又因高考的壓力和人生的迷茫而對愛情慾言又止。影片關於青春、愛情、友情的書寫,雖然具有超越國別的普遍性,但青春期個體與父母的關係、父母對於孩子的人生規劃,又明顯帶有強烈的中國特色。
在突破了傳統文化的題材範圍,超越了低幼化的審美情趣,不滿足於道德教化的主題追求之後,中國動畫電影開始向“全齡化”的目標前進。這時,優秀的動畫電影應該是“老少皆宜”的。對於兒童觀眾來説,他們仍然能夠沉醉於奇幻的想像力和靈動的情節、可愛的人物造型之中,甚至也能從感性的層面領悟影片所傳達的價值取向;對於成年觀眾來説,他們能在影片中得到許多人生體悟和自我反思,如關於夢想的力量,關於人的成長,對現代社會的隱喻式書寫,關於現代人生存狀態的寓言化表達,等等。這時,我們才能説中國動畫電影抵達了“出於幻域,頓入人間”的藝術境界。
曾經,《鐵扇公主》(1941年)、《小蝌蚪找媽媽》(1960年)、《大鬧天宮》(1961年、1964年,上下集)、《哪吒鬧海》(1979年)等中國動畫電影令世界驚艷。這些影片所達到的藝術水準不僅得到了觀眾的好評,而且使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動畫片獨步於世界動畫之林,散發著它獨特的藝術魅力。當前,中國動畫電影要完成“成人式”,仍需在敘述方式、情節結構、主題定位等方面向優秀的情節劇靠攏,通過高水準的影像製作品質、精彩的故事、真實可信的人物、令人回味的細節來吸引不同的觀眾。
(作者係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