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潮汕觀藝錄
發佈時間:2021-11-29 11:47:21 | 來源:人民政協報 | 作者:馮驥才 | 責任編輯:楊俊康在永興裏觀察傳統工藝的當代傳承現狀 馮驥才工作室供圖
在潮州古城內的李淑英工作室了解潮繡工藝 馮驥才工作室供圖
聽辜柳希(右二)講蝦蟹簍的木雕製作 潮州日報記者 莊園 攝
辛醜秋深,借順德一文學活動之便,前往潮汕。先前不曾來過潮汕,久聞其文化深厚別樣,今日更知來遲。此間所見所聞,皆堪稱妙稱奇,於是捉筆簡記扼要,若有欲表其詳者,另開篇也。
莨綢
聽説順德這裡的莨綢保留著製作上的原生態,頗有興趣。去了一看,果然。
這個莨綢保護基地的主人黃志華先生,竟然在十多年前見過,那時他就有志於莨綢的保護與應用。十年過去,事業有成,這個地方成了國家非遺的保護基地。其中重要的原因,是這裡的莨綢染整,全然繼承了至少千年的老法子。
莨綢也稱香雲紗。自古核心的産地就在這裡——順德的倫教。
順德的先人,從大自然發現了一種野生的土紅色的薯果(薯莨),其汁棕褐色,可染布。
順德人用莨汁涂染一種蠶綢的正反兩面。染好後,把這長長的涂成棕褐色的蠶綢晾在草地上。青草細密又柔韌的葉莖支撐著蠶綢,草間通風,宜於晾幹。
隨後再在蠶綢的一面刷上塘泥。塘泥來自田野水塘,是一種含有氧化鐵的淤泥,晾幹後洗去,一層微微含光的黑色神奇地留在蠶綢上,這便是莨綢。
方法就是這麼簡單和原始,材料就是這麼廉價,甚至無價,全來自大自然;染整出來的莨綢卻美妙之極。莨綢的兩面一棕一黑,棕得不火不燥,沉穩大氣;黑得不烏不死,有如國畫的墨色,有活氣。棕黑相配,穩重協調,就像我國古代鄉間的藍染,但藍染土布各地都有,莨綢只此倫教一家。
莨綢雖然只有“莨汁染棕,塘泥染黑”這兩個工序,卻要經過反覆浸泡、灑莨、過烏、涂封、水洗等等“三蒸九煮十八曬”,才能製作出來。一塊莨綢的生産期差不多一個月。由於莨綢製作對天氣條件的要求十分苛刻,一年之中只有春秋兩個季節可以製作莨綢。晾曬時要看日照,全靠染工經驗。這種手工的製品,互不相同,都有不同色度,都是活的。這也是莨綢迷人的特點之一。
我忽然想起我家里長一輩的老媽媽,每逢夏天不就是穿這種布料黑色的寬袖和偏襟的衫子嗎?記得這布料叫“靠紗”。我問黃志華先生,他笑道:“正是莨綢,我們這裡又叫香雲紗。夏天出汗,這種莨綢不沾皮膚,還有避蚊蟲一説呢。”
如今,這種奇特的古法製作的莨綢在海外時尚界受到青睞,也被年輕人吹捧。這使得從事莨綢製作業的人都懂得,必需嚴守傳統技藝的金科玉律,才能保持其獨有性,這才是它在市場時代的立足之處。非遺的原生態是非遺之本。
莨綢作為國家級非遺,前景還樂觀。黃志華請我題詞時,我寫了兩句話讚美莨綢:
“神彩倫教染,天工香雲紗。”
順德距離潮汕還遠著呢。由於這裡是我潮汕之行的出發地,故而先把此地一寶記在這裡。
盧氏嵌瓷
安徽人素來好素雅,廣東人天性喜艷麗,如果覺得五彩繽紛還不足以表達他們對生活的熱望,便用上堂皇奪目的金色。於是木雕有了金漆木雕,陶瓷有了堆金,絲繡有了金繡,漆畫有了金漆畫。
徽州的屋脊多用磚刻,不著色,謂之素色。這種青色的雕花屋頂,與他們喜愛的潔白的粉墻,構成一種雅致潔靜的美。嶺南人就不同了,他們的屋頂如同堆滿了五彩的鮮花。乍一看會以為這屋脊上的花團錦簇是畫上去的,後來才知道這是嶺南一帶的“獨門絕藝”——嵌瓷,其中潮州最為出色。
明代的潮州制瓷興旺,碎瓷很多,人們“廢物利用”,便將這艷麗五彩的碎瓷片拼成圖案,粘在屋脊上,以求美觀。這種獨出心裁的方式漸漸被廣泛地認同,製作的圖案便愈來愈多,奇花異卉、珍禽異獸、吉祥事物,無奇不有,連種種戲曲人物也搬上去了。瓷片色彩鮮麗,在陽光下光亮喜人,質地又堅硬,不怕日曬雨淋。用上嵌瓷的古建,個個都像戴上花冠。由此,嵌瓷成為潮州建築的一大特色。
盧芝高先生是國家級非遺嵌瓷藝術的傳人,世居潮州金石鎮,祖輩上嵌瓷馳名鄉里。去年他來天津看我,與他相談甚歡。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次去潮州,先要去看他。他和我是同代人。我虛長兩歲。然而,盧先生現在還在手握鉗剪做嵌瓷,表明他身體好。見面握手時,他的手有力,手掌很熱,憨厚的笑容一如去年見面時的樣子。
他年紀輕輕時就上屋頂做嵌瓷了,還拎著筆墨顏料,跟著老一輩去給各個村子的祠堂與廟宇畫壁畫。他一生都在美化潮州的民間與生活。近些年,老式的房子建造得少了,他便致力將建築上的裝飾嵌瓷,轉化為室內的藝術品——嵌瓷畫和嵌瓷雕。建築上的嵌瓷要求鮮明奪目,室內藝術嵌瓷則要細緻、精工和耐看。然而,他有超人的稟賦,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好畫,風格雄厚飽滿,隨性而精到。若在畫壇,論其筆墨,亦是高手。一個人在藝術上跨界,便能貫通,他的嵌瓷得益於他的繪畫,所以,他嵌瓷製作的戲劇人物姿態簡潔生動,人物開臉精妙傳神。我在湖美村中看到他的名作《十五貫》,那個婁阿鼠眉飛色舞,絕了!還有小品《水仙》,只用白、綠、黃三種顏色的瓷片,就把一叢盛開水仙表現得如同圖畫,勝似圖畫。綠葉的生動多姿,花瓣的晶瑩婀娜,全都惟妙惟肖。他藝術的感覺極好,因此能利用碎瓷片各種不同弧度,充滿情趣地表現出水仙花葉的美妙。
他將繪畫融入了嵌瓷,從而把這門古藝推向一個新的高峰。
盧氏的嵌瓷是家族式傳承。
這种家族傳承的特點是,不一定每一代傳人都是高手,但在漫長的歷史傳衍中,一定會在某一代,涌現出一位天資穎悟、能力非凡的人物,經過不斷努力,把這門藝術提升到一個空前的高度。
這是這門古藝的幸運。
我們應當珍惜這樣的傳人,幫助他多出精品,並支援他的技藝得到更好的傳承。
大吳彩塑
當年在中國民協做民間文化遺産搶救工程時,全國泥彩塑的普查、整理、編制文化檔案交由張锠先生主持。張锠先生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教授、著名的“泥人張”傳人。他完成這項工作的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出版了《中國民間泥彩塑整合》,總共十卷。有的以地區立卷,如山東、河南、北京等;有的以産地立卷,如天津泥人張、惠山泥塑、大吳泥塑等。
中國的泥塑源起遠古。可以説自從原始人發現了稻穀,從遊牧生活的馬背上跳下來,築巢蓋屋,開始農耕生活時,就從身邊的地中取土、摶泥、捏人畜,以為樂。河姆渡發現的泥狗陶豬有7000年的歷史。可以説有史以來,泥彩塑一直是人們自娛自樂、喜聞樂見的民間藝術。它的可愛之處,便是帶著民間純樸真切的生活情感、鄉土的審美、強盛的生命力,以及不同地域的本色與特色。比如潮州的大吳泥塑。
當年編大吳泥塑檔案時,就喜歡上它那股子敦厚和生動的勁兒了。我學院的博物館還珍藏一件清代大吳的“土翁仔”,是一個戲劇人物,雖然不知出自哪齣戲,卻憨直粗猛,叫人喜歡。這次到了大吳村才明白了這個迷人的民間藝術後邊藏著不少故事。
大吳村曾經人人會捏“土翁仔”。村西有一塊神奇的土地,80畝左右,一米深的地方有一層泥土,細膩柔韌,大吳村人自古就用這泥土“造人”。這泥土到了國家非遺傳人吳光讓手裏,就不一般了,好像有了靈氣,變魔術一般地三捏兩捏,人物上半身連同扭動的腰肢立時生氣活現地出來了。跟著又一塊泥在手掌中擠壓成薄片,再往身上一罩,我看出來,這是傳説中大吳泥塑的絕技——貼塑。所謂貼塑,是給塑好的泥身穿衣,一件件從裏到外穿上衣服,這種多層次的塑法唯有大吳所獨有。
大吳泥塑另一獨具的製作工藝,是在泥製作品完成後放在土窯中煨燒,低溫三四百攝氏度,將泥轉化為陶。再在陶質的雕塑上施彩、開臉、畫花飾。這種畫法,很像古代的彩繪陶俑。陶俑也是燒泥成陶,是因為俑要埋葬地下,泥塑易爛,陶制防腐。大吳燒泥成陶,是不是因為南方過於潮濕之故?這種製作技法如今也只有大吳採用。
泥塑最關鍵的環節是彩繪中的勾臉。只簡單幾筆要勾出人物的眉毛、眼睛和嘴,還要眉目傳情,表達出人物的神采,下筆就必須精準與傳神,一筆畫過,不能重復。吳光讓拿出兩件“傳家寶”給我看,都是他家族父輩吳來樹的遺作。一是《西湖借傘》,一是《劉金定殺四門》,技藝之精湛叫我感到驚訝。人物身段優雅,衣袂飄舉流暢自然,尤其是人物開眉點睛的畫法,見所未見。眼睛不是點一個黑點,而是用墨筆一圈,中間留一個白點,一下把眼睛的高光“留”了出來。吳來樹大師畫這眼睛時至少是在80年前,現在卻仍感覺炯炯照人。
大吳真諦,令人叫絕。
大吳泥塑多取材于潮劇。在古代,戲劇是老百姓生活中的“精神大餐”。元明以來,戲曲(潮劇)的興盛,自然給大吳泥塑提供了極其豐富、被人們喜聞樂見的題材。可是到了當代,文藝與娛樂的多元化,使得人們與傳統戲劇的關係變得疏離,如何使大吳重新煥發昔日的輝煌,如何被新一代人歡迎和喜愛,是當代傳人們苦苦思考的事。
但我對大吳充滿希望。
比如吳光讓後人吳聞鑫已是大吳泥塑代表性傳人。他們一方面開拓新題材新手法,一方面敬畏傳統,堅守自己的傳統技藝,這很重要。在時代的轉折時期,貫通傳統與當代需要一個探索的過程,不能著急,更不能放棄傳統。傳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獨門絕技守住,一定要將自己先人的“樣板戲”掌握在手中。失去經典便不再是“遺産”。為此,我把一句希望增加信心的話寫給他們:
“女媧在民間。”
蝦蟹簍
一走進潮州木雕國家級傳人辜柳希的工作室,迎頭就見到他的代表作《雙層蝦蟹簍》,三米多高的一件巨型作品,叫我不得不舉首仰視。然而它叫人仰視,不僅是作品的體量與宏大的氣勢,還有它高超的才藝。
主體是上下三個巨大的“竹編”的蝦蟹簍,它們與豐繁茂盛的水草、蘆葦、稻穀、荷葉纏繞一起。枝條葉莖,相互穿插,一些從簍裏逃脫出來的蝦蟹從中上上下下,爬來爬去,有的還在簍裏找尋出路,全像活的那樣逼真又生動。究竟是怎樣神奇的鏤空雕技,才表現出如此複雜、趣味橫生、活靈靈的世界?
他告訴我,這件作品的原材料是花梨木,重達六噸半,但在作品完成後,只剩下600公斤。這簡直不可思議!
再看這蝦蟹簍中間的空間,玲瓏剔透,錯綜複雜。淺浮雕是平面的,可以使用畫稿,把畫稿貼在木頭上再刻,但鏤空雕是立體的,多用腹稿。所有的空間,立體的形象,穿插往復,重重疊疊,全在藝人的想像中。
鏤通是潮州木雕的絕技,它體現潮州民藝共同的特點。依我看,潮州民藝的特徵有四點:
一是鏤空(一稱鏤通)。潮州人不滿足於平面,他們更喜歡通過多層次,達到立體。他們的各種民藝都是這樣,鏤通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技藝。
二是極致的精緻。他們不是追求精益求精,而是追求精緻的極致和極致的精緻。比如抽紗、潮繡、麥稈畫、木雕、潮彩,都是不惜工本,不懼繁複,以達到極致的美的境界。
三是尚金。潮州人在色彩上不尚素雅,追求熱烈,艷麗五彩,鮮亮奪目。木雕要施彩,石雕要施彩,陶瓷更尚彩,建築也要色彩繽紛。這樣,潮汕民居就與徽州民居、三晉民居明顯不同了。五顏六色還嫌不夠奪目,便用金色。潮州人尚金,金還象徵財富,故而金線繡、堆金、金漆畫、金漆木雕,都是潮州民藝的名品。浙江東陽有朱金木雕,但遠沒有潮州的金漆木雕搶眼。
四是光鮮。不求靜,而求動;不求內在與含蓄,而求光鮮和張揚。民間文化是地域精神、生活情感與集體個性的外化,由於潮汕文化很少文人的介入,民間的氣質更加純粹。
有了這四點,再加他們特有的潮州民俗等內涵,潮州民藝自然獨異於天下。
辜柳希不單設計好,原創力強,雕工也超一流,髹漆和貼金技藝俱佳,所貼金箔看不到貼縫。
我以為,貼金的《蝦蟹簍》應是潮州民間文化的一個標誌了。蝦蟹還是潮汕人特有的海洋資源與生活美味呢!
辜柳希還善於推廣。他有一座七層樓的博物館,他有博物館眼光,自己每有佳作,不肯賣掉,便擺在這裡。他的弟子很多,其中不乏人才。再有,他的市場空間很大。木雕在現代生活中應用強,而且生活愈是現代,反倒愈需要一些根性的傳統的形式與元素,潮州木雕仍然很有活力和發展空間。
抽紗巨檔
19世紀中期以來,潮州在中西經濟與商貿交往中的地位日益重要。1858年《天津條約》簽訂後,潮州成了通商口岸。入境的西方人,發現潮州人心靈,婦女手巧,潮繡巧奪天工,他們就將源於義大利的一種傳統的刺繡編織工藝——抽通介紹進來。抽通就是抽紗,它將梭織紗布的一些經線或緯線抽去,再用刺繡編織重組,於是花樣百齣,新奇美妙。然而,這種舶來的工藝非但沒有“嚇住”身懷絕技的潮州繡娘們,反倒激發出她們的靈感。她們很快就把自己極其豐富的傳統刺繡的語言,追求極致精美的傳統,融入歐洲的抽通技術,創造出自己獨有的千變萬化嶄新的圖案、花紋、針法,還有一整套十分繁複又嚴格的工藝流程。單是她們自己總結出的針法就有400余種,九大類。潮州文化的開放、交融、創新能力驚人。短短半個世紀,潮州的抽紗(民間俗稱“做白紗”)就聞名海內外了。它花樣新穎、製作精湛、凹凸感強,西方傳統的抽通完全不能相比,在歐洲受到異常熱烈的歡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潮州抽紗的全盛期,潮州抽紗廠300個,抽紗女工20余萬,可謂千軍萬馬,每年創匯1000萬美元,這在當時是不可想像的。
我年輕時,抽紗製品在生活中已是隨處可見,門簾、臺布、床單、衣衫、童衣、枕套、手帕等等。它常以花邊形式出現,花邊在北方叫作欄杆,天津估衣街在上世紀初就開設一些欄杆店,專門出售南方精美的抽紗製品。由於市場需求大,天津也開設了抽紗廠。
李麗娜坐鎮于廣東的民間文化,我喜歡她把民間的好東西當做命一樣的那股子勁兒。當我提到潮州抽紗,她説:“潮州的抽紗一切還在,廠房、工具、全套、原樣,只是不再生産了。科技時代了,手工製作太貴,沒有市場了。”她見我有點失望,忽説,“您能爬五樓嗎?”她露出笑容。有點神秘的笑容。
我問她爬五樓看什麼?她説去看抽紗檔案。民間能有什麼檔案可看?我從事民間文化搶救20年間,很少見過真正有重要價值的檔案呢!民間文化本來就是自生自滅、口口相傳,沒有文獻,一旦消泯,如鳥飛去,片羽不存。所以我們對於搶救下來的珍貴的民間藝術第一要做的工作,就是為它制定檔案。
在昔日潮州抽紗廠高大而空蕩蕩的車間裏,我感受到抽紗業今日遭遇到的冷遇。工廠已經停工,留守在這裡的只有李常榕經理等幾個職工,但抽紗在他們心裏依然保持著昨天的輝煌。他們自豪地講述起自己的昨天及其精美絕倫的技藝,然後向我展示兩份半個世紀前的“抽紗檔案”,兩個陳舊的牛皮紙檔案盒。打開一看,把我吸引住,竟然是潮州抽紗嚴格的歷史文獻,有彩色設計稿、分色稿、製作要求、規格、生産記錄、報表,以及相關的負責人、日期與産品編號。一件抽紗作品製作的全部流程居然如此精細和具體地記錄在這裡。我很驚訝。李常榕下邊的話就更叫我震驚了!他説,這樣的檔案他們總共4萬多份!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潮州抽紗的全部檔案,都在這廠房的五樓上!老廠房沒電梯,廠房高,他們怕我年紀大了,爬不上去,只拿兩份給我看。可是,這樣珍貴的東西哪能不看,我説我要去看,當即隨他們爬上去。廠房真高,爬到三樓就氣喘吁吁,李經理給我搬一把椅子坐坐。我笑著説自己真不頂用了。
樓再高,爬上來也不冤。一間縱深幾十米高大的巨屋,左右密密兩排大鐵皮櫃與鐵架,排列得整整齊齊,上邊檔案卷帙浩如煙海。幾位職工正在一張大木案前整理這些存放了半個世紀以上的歷史檔案。
每一件文檔都包含諸多文件與資料。設計原稿、彩色花樣、玻璃紙稿、布板樣品、使用材料、應用工種、生産記錄等等。你説這4萬件的文檔中包含著多少重要的歷史文化的資訊?還有上萬件抽紗的實物的樣品啊!哪一種民間藝術有這樣巨細無遺、系統、翔實、確切的歷史檔案!
這是一宗偉大的民間文化的巨檔!
這可是我國近代頂級民藝的檔案與文獻,舉世罕見的國家非遺的檔案;它還是中西文化交融和潮汕人民開放包容與非凡創造力的見證,海上絲路燦爛的近代成果的見證。
但是抽紗正處於瀕危與尷尬,當年為國家繡制國禮那樣的抽紗高手已所剩無幾。雖然在2014年抽紗已列入國家非遺名錄,但搶救與保護的力度尚需加強。特別是這一“偉大的民間文化的巨檔”如何保護,如何活化,如何將如此巨大的歷史財富轉化為發展當代文化的資源,還需要文化的眼光和文化的智慧,有待於我們的創意和努力。
誰來做這件事呢?
潮汕厝
看過潮汕各處的宅第祠堂,自然會想曾經這些藝湛技精的能工巧匠呢?在經多歲月、物換星移之後,人們的生活方式變了,老房子不再蓋了,自然用不著這些雕梁畫棟的人才。10多年前耿彥波在山西大舉重修古建,就頗覺老工匠的稀缺。現在呢?隨著傳統村落的大批認定(現在已有6819個),到處都在搞古村落開發旅遊,大批的古建急需修繕。情況是不是好一些?工匠活在老房子的建造中,到處修繕古建不是可以留住一些手藝嗎?雖説如此,但也並不樂觀。當今古村落的“修舊如舊”並不嚴格,工匠沒有定級,工藝沒有要求,也無標準,只要貌似古建就可以了。這便叫人心生憂慮。一個地方古建製造技藝能否保護得好,全看這裡懂古建的人有多少,老匠人、老藝人還有多少,用什麼辦法留住手藝。
潮汕這裡出了一個人物叫胡少平,不僅是古建修繕專家,精通傳統建築和各類特種工藝,而且很早就集中各方面的能工巧匠,組織一家古建修繕公司,在潮汕大地修復和重建大量的傳統建築。他的特點是專業、嚴謹和精益求精。
潮州民居自古有“潮州厝,皇宮起”之説。他們敢和皇帝的瓊樓玉宇一比高下,靠的是潮州民居極其高超的製造技藝,還有工藝之精美。這包括大木作、石雕、泥作、嵌瓷、壁畫、木雕、漆彩畫和金漆畫等等。從潮州現今保存完好的從熙公祠和己略黃公祠中,可以領略到“潮汕厝”所達到的歷史高度,令人驚嘆不已。可是今天究竟不同了,一是老式建築蓋得很少了,二是優秀的藝人已經不多,大都年過50,鮮有來者,何以為繼?胡少平感覺到自己有責任要把僅存無多老一輩藝人“手裏的傳統”留下來。這便是他在潮南大舉興建“永興裏潮汕古建築民藝館”的緣由。
這個民藝館是一座大型的“古建”,由胡少平設計,採用潮汕厝最為經典的駟馬拖車的樣式,格局十分宏大。屋頂為穿鬥式梁架,三載五瓜十八斗,各種傳統工藝全部融入其中。100多位藝人參加建造,都是潮汕一帶石雕、木雕、嵌瓷、金漆畫等各方面的高手與名匠。大家齊心合力,悉心揣摩,手雕心繪,歷時兩年,終於將一座傳統潮州厝的精粹之作,各種傳統技藝匯集而成的極盡完美的整體,奉獻於世。我有幸在這裡,與諸位藝人見面,飲工夫茶,他們答我之所問,都是非常寶貴的經驗,令我折服。
我尤其佩服胡少平。一個人非凡的文化付出,一定來自他對文化真正的熱愛,絕非虛言。這種熱愛,已經由這座浩大、至精、可以傳世的藝術建築可以證驗。這建築又可以喚起別人的熱愛。這可是貴人做的事,它還是一種典範,希望多一些人做這樣的事,前人給我們留下遺産,我們也要留下好東西給後人。
潮汕古城
在潮州和汕頭,分別去一趟老城區,還各看了一個老村子——潮州的龍湖古寨和汕頭的前美村。在這些地方,總要和當地人聊一聊歷史遺産保護的問題。
潮州與汕頭兩地老城還在,民居板塊和街巷肌理還在,典型的老房子還在,歷史空間猶然可見,而且各自的特色很鮮明,這非常重要。這表明潮汕兩城都有各自城市的歷史特徵,這是這兩個嶺南名城的福氣。
汕頭的僑民多,又有著近代中外通商史,舶來的建築風格與生活審美渲染著這座城市,使它風情別樣。然而,這對我不陌生。我生長的天津,與汕頭是同時間(清代咸豐以來)強烈地受到“開埠”和“通商”的影響。天津更厲害一些,天津有九國租界。但是,我對一位汕頭人説:“我們都是把被動的開放轉變為主動的開放。”因為主動,外來的東西就與本土的東西積極地融合起來,所以在中國近代城市現代化方面反而走到前沿。上海更是如此。故而,汕頭城區中心建築的外來色彩並不叫人感到生硬和強加。比如前美村的陳慈黌故居,它的“拿來主義”卻使其獨具“僑鄉”的特色,另有一種美。
城市文化保護的根本,是保護好自己的城市個性,而城市個性還要從自己的歷史中尋找與認知。我特別欣賞“僑批文物館”,欣賞一些有心人重視保存這種珍貴的歷史文獻。我從文物館陳列的一件僑批中,讀到當年遠渡重洋的僑民迷路于茫茫大海中而危情萬狀的經歷,深感老一代僑民生存之艱難與生命之頑強。僑民史中的開拓精神是汕頭城市的一種積極的歷史精神。因此説,保護好城市的僑鄉文化,不僅是旅遊的需要,更是城市發展的獨特的精神資源。城市旅遊最重要的目的是展現自己獨特的精神與魅力。
潮州老城保存得比較完整,兩千多米的老城墻、墻門洞、老街、老樹、老屋,叫我吃驚。城裏邊,還有潮州史上源頭性的一座古寺——唐代的開元寺居然還在,古鐘還能敲響;然後是己略黃公祠、許駙馬府、天后宮,全都依然故我,多處已是國保單位。然而,更讓我關注的是與這些歷史經典交相輝映的城中的世間煙火。
比起各地一些被開發的、經過商業重構的老城區,潮州古城更多保持著原生態,原住民們生氣勃勃生活在自己世代相傳的社區裏。街頭的雜貨店、食品店,還有市井百業,很多是“老字號”。這些沿街小店照例都是白天卸下門板,任人出入。小鐵鋪的爐火躥著火苗,專售此地民俗“出花園”用品的小店擺飾得紅紅火火,來買各種饞人的小吃的人多是城中百姓而非旅客。若是外來遊客,不多住上幾天,難以嘗盡城中各種美食。
街旁一個小院,敞著門,小小一方院中擺滿小巧的盆景與花木,頂上天空不大,院中生意盎然,中間坐著一位老者,悠閒地擺弄著工夫茶。見我在門口伸頭探腦,邀我進去飲上兩杯。他每天午後飲足茶水,就去寫字。他愛好書法。
在另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院——潮繡名家李淑英工作室裏,看過李淑英給學徒授課後走出來,一陣弦音伴唱的潮劇把我吸引過去。原來一戶人家,聚了幾位戲友自拉自唱、自娛自樂。我還特意去了一位潮文化藏家自辦的博物館,看一看潮州各類藝術的老東西。這位藏家叫楊堅平,近八十翁,稱得上潮州藝術的鐵桿粉絲,每見有價值的歷史遺産,唯恐失散,設法收藏起來。現在自辦一個博物館,把一生的藏品放進去。辦博物館的人都有“共用”之心,他最大的快樂是見人喜歡潮州的民藝。
潮州人叫我明白,一個城市歷史文化保存得好、現代文化繁盛,離不開三方面原因:
一是城市管理者懂文化,懂得怎麼支援文化,不是把文化當個人政績,而是把文化當做文化來做。比如上邊説的李淑英刺繡工作室和楊堅平潮州傳統工藝博物館,都是由政府提供的房屋,提供平臺,讓他們發揮文化的熱情與積極性。
二是文化界的人士,對文化做好調查、梳理、編制檔案,並挖掘和做好宣傳。在潮州我發現各種編寫的潮州文化和藝術的圖書、畫冊、名錄很多,很佩服潮州文化界、文聯、民協、歷史學家和文化學者多年來所做的工作,心中熱愛,工作致力。
三是老百姓摯愛自己的文化,這是最重要的。老百姓是文化的主人,百姓真心摯愛,文化不愁傳承。
在潮汕10天,所見文化的傳承與繁盛,給城市帶來了活力。非遺在生活中。
一天與潮州友人聊天時,忽然對熱衷本土文化的程小宏先生説出自己心中對潮州文化的感受:“濃得化不開。”
在汕頭的前美村還寫了兩句心頭的盛情:“潮汕文化濃似酒,前美民藝艷如花。”
濃郁、厚重、活力,是潮汕給我深刻的文化印象。歸來事冗,紙短意長,先匆匆記下一些感受與片段。日後再尋機緣深入潮汕民間才是。
2021.11.21
(作者馮驥才 係第六至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