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鄧志標,1957年赴深,曾任深圳市羅湖區漁民村老村長。1980年代初,該村大多戶人家的收入突破1萬元了,成為全國第一個“萬元戶村”。本文由鄧志標口述,講述漁民村改革開放故事。
鄧志標(資料圖)
一
我們漁民村就在深圳羅湖。整個村的村民,都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也就是新中國成立前後,陸續從東莞過來深圳河打魚的,到現在已經半個多世紀了。那時候東莞是重要的漁業出産地,漁民很多。但由於“漁霸”欺壓,大部分人都吃不飽,生活非常艱難。
後來一些東莞人路過羅湖橋時,發現這裡有一條深圳河,水美魚肥,非常適合生活。而且深圳當時人很少,漁民也少,所以東莞橋頭鎮一批漁民,一路從東莞沿東江等河流順流而下,最後在漁民村所在的這一帶水域停留下來。漁民們日常以打魚、養魚、賣魚維持生活,雖然也不寬裕,但比在東莞受“漁霸”欺壓好多了。
其實深圳也不是沒有“漁霸”,只是沒有東莞那麼嚴重。而且新中國成立後,這些“漁霸”大都在國內呆不下去,跑到香港去了。
於是1950年,我的父親帶著我的幾個弟弟妹妹,和其他漁民一起從東莞划船來到這裡。我是1941年在東莞橋頭出生的,出生才9個月,母親就離世了。家裏兄弟姊妹太多,父親一人養不活,我就跟隨祖父祖母生活,一直在東莞打魚、養魚。1957年,我快17歲了,我的祖父祖母年齡也大了,漸漸力不從心,沒辦法繼續養我了,就告訴我:“我們養不動你了,你還是去深圳找你父親吧。”於是在那一年,我辭別年邁的祖父母,從東莞石龍坐火車來到深圳。
其實在上世紀60年代以前,我們是不叫“漁民村”這個名字的,最開始叫“船埗頭”,意思是停船的碼頭。甚至我們都不算定居在這裡的,因為大家都生活在船上。我們一家幾口,吃喝拉撒都是在船上。船也不大,大概兩三平方米。我來到深圳後依舊是做打魚、養魚的事,捕上魚來送去集市賣,一斤能賣幾毛錢。
1953年前後,政府在岸上幫我們搭建了茅棚,我們開始到岸上生活。1962年前後,我們把茅棚改成平房,才正式到岸上定居,後來大家就叫我們為“漁民村”了。最初的漁民村村民並沒有特別穩定,因為大家都是討生活自發聚集到這裡的,人來人往比較自由。自從建設了平房之後,村民就差不多穩定下來了。剛開始漁民村有70多戶人家,基本全是東莞來的,後來慢慢減少到30來戶,這也就是後來漁民村成為全國第一個萬元戶村之後,大家所説的“漁民村30戶人家”的由來。
減少的那40戶左右的人家,除了部分遷到其他地方外,大部分都逃到香港去了。上世紀60年代,從深圳“逃港”的人不少,我們漁民村的人天天晚上看到那些人游水渡河,他們掉了東西,我們就給撿回來。他們之所以要走,是因為物資匱乏。那時我們在深圳算比較富的村子了,一個月發40斤大米、二兩油、半斤糖,還有邊防區域的救護費用,但是因為沒有油水,總感覺吃不飽。
結婚之前,我從沒想過“逃港”。因為我已經是村裏的主任,如果連我都有這樣的思想,漁民村要如何管理?後來實在餓得不行,也動了想去香港的念頭,最後依舊沒能成行,原因有兩個:一是我在香港那邊沒有親戚朋友,就算自己過去了也不知道投靠誰;二是當時我已經結婚,愛人還懷孕了,如果我過去了回不來,留下這孤兒寡母該怎麼辦呢?於是想來想去我就放棄了。
現在看來這個選擇還是對的,因為改革開放之後,漁民村的發展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如今,我們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住房和産業,每個月有分紅,還有租金收入,這些都很可觀。
二
從上世紀50年代一直到70年代末,我們和國內其他地方差不多,都是維持著計劃經濟的生産生活模式。大約是從1958年前後,群眾選舉了我做生産隊的隊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安排居民的生産生活:誰負責去打魚,誰負責在池塘裏養魚,誰負責後勤等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子就這麼艱難地捱著。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改革開放的氛圍開始濃厚起來。1980年,全國人大在深圳設置經濟特區,而我們漁民村,也迎來發展的轉捩點。
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鋪開,深圳從香港引進不少港資企業,主要是“三來一補”的來料加工廠,最初來了六七家。雖然廠的規模都不太大,但也有成百上千的崗位需要用人,老闆便來漁村招工人。我是生産隊的幹部,不可能去廠裏做工,只能給他們出謀劃策,先在村裏,後來又去東莞幫他們招聘了一大批工人。老鄉們的確也願意來,因為收入比在東莞好很多。
不久,就出現了一個問題——生産來了服務配套跟不上。所以,很多人都開了一些茶餐廳自己經營,我們漁民村也開設了茶餐廳。此外,為了增加收入,我們還利用靠近香港的地緣優勢,倒賣香港的二手汽車,以及做運輸等等。
大家都知道上世紀80年代的深圳,整個都是大工地,到處一片熱火朝天的基礎建設場景。既然在建設,那就肯定需要大量的基建物資,比如水泥、磚頭等。於是我們就抓住這個機會,購置了一些運輸設備,大力開展陸上和海上的運輸業務。陸上運輸主要是用汽車從東莞太平,也就是現在的虎門鎮,拉來紅磚、水泥等,直接賣到工地上;此外還從深圳河挖淡水沙,拉沙子到工地,再從工地把挖地基挖出的泥巴運走等等。海上運輸主要是用我們的船,到中山等地把紅磚拉回深圳,帶來工地上賣。因為基建物資需求量大,我們跑運輸的人整天都很忙碌。
改革開放大幕一開,那種場面真是太振奮人心了。當時生意好到我們都不用去找買家,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村裏找我商量買紅磚、水泥等物資。看過我們拉的紅磚的品質,滿意了,大家就成交。我們有幾條船,幾個人跑一趟大概能掙3000塊錢左右。那時候進行工程建設的程式也比較簡單,有錢就可以。當時深圳的很多建築都用我們運輸的材料。
就這樣,我們靠餐廳、汽車、運輸,以及少量的打魚,每年都能賺很多錢。當時我們漁民村人也不多,才90多個,能勞動的有幾十人,一年下來每人都能分不少錢。以我自己為例,我家就我們兩夫妻在工作,一年能分到9000多塊錢。其他人家勞動力多的,分到的更多。因此,1980年代初,漁民村大多戶人家的收入都突破了1萬元了,成為全國第一個“萬元戶村”。這個“萬元戶村”是我提出來的,其實那時候我們平均下來,兩萬元都有了,但是我還是比較保守地説了平均1萬元。
三
自1980年代我們利用改革開放的偉大時機,開展多种經營並迅速發展致富之後,漁民村迎來了無數關注者,其中包括鄧小平、楊尚昆、王震、胡錦濤、習近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這諸多來訪的領導人之中,1984年鄧小平的來訪,對漁民村的影響最為深遠,當時我正是漁民村的村長。
1984年1月25日一大早,我們突然接到通知,説有中央領導要來視察漁民村,要趕緊到村委會準備接待工作。當天上午10點多,前來視察的人從中巴車上走下來時,我們才知道來訪的居然是鄧小平同志。區委書記帶著我跟鄧小平同志握手,並介紹我説:“這是我們漁民村的村長,他也姓鄧,叫鄧志標。”
聽到我也姓鄧,鄧小平就笑了,身後的鄧榕拍著他的肩膀説:“500年前還是一家的哦。”説完大家都笑了。
鄧小平在村裏的活動主要是看和聽——看漁民村的變化,聽村民的彙報。他下車之後,先在漁民村走了一圈,後來來到我家。看到我們住的房子之後,鄧小平説:“這種房子如果在北京的話,要部長級的高級幹部才能住。”他還跟楊尚昆説:“等到全國人民都住上漁民村這樣的房子,恐怕要100年時間。”當時有人説可能用不到那麼久,鄧小平同志則表示:“我國人口多,至少也要70年”。
當時我們住的房子,是1981年村裏依靠集體力量投資70萬元,請來設計院統一規劃、設計、建設了33棟米色小洋樓,有花園,還有噴水池。村民家家戶戶都有了當時剛剛開始流行的三大件——電飯煲、電冰箱、電視機,都是從香港買回來的,有的家裏還有了音響和空調。
看完村裏的大致情況之後,鄧小平同志就坐下聽我們書記的彙報。鄧小平來訪的時候我們全村每人平均年收入已經接近6000元,平均每戶收入超過3萬元。聽到我們的收入這麼高,鄧榕怕年紀大了的鄧小平沒聽清,特意大聲説:“老爺子,比你的工資還高呢!”大家又都笑了。
整個過程中,我記憶最深的是鄧小平説的幾句話。聽完我們書記的彙報之後,他問我們書記:“現在你們生活這麼好了,還有什麼需要嗎?”我們書記回答:“需要是不敢了,但是我們現在過上這樣的生活有點害怕,害怕黨的政策會變化。”
其實這個擔心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擔心,我們書記對這個問題更是有切身的體會。書記的年齡比較大,經歷過的運動也比較多,他曾經被打成走資派,受盡折磨。我們這些人都經歷多了,見識多了,知道普通人一旦被打成“地主”、“走資派”,帶上“帽子”,連老婆都找不到,更別説幸福生活。那麼,現在先致富的我們會不會又被戴上一頂“帽子”?
聽到這個擔心之後,鄧小平開始哈哈大笑,於是他拍著我們書記的肩膀説:“不要害怕,黨的政策一定會變的,但是只會向好的方面變,不會向差的方面變。”
事實證明,從改革開放至今,村民們從來都説“改革開放好”,説不好的一句我也沒聽見過,可見黨的政策真的都是向好的方面變,鄧小平同志當年説的沒有錯。
鄧小平同志來訪之後,漁民村經過媒體的大量報道,開始廣為國內外所熟知,漁民村的名聲越來越大。後來我也應邀去中央電視臺參加節目,我上臺時説:“我叫鄧志標,我是漁民村的村長,我們是全國第一個萬元戶村!”
名聲擴大之後,也為漁民村吸引外資、擴大生産提供了很多便利。一提到漁民村,大家都知道這是鄧小平去過並得到鄧小平肯定的村子,去那裏投資肯定不會錯。也就是在這一年,漁民村的收入首次超過百萬元。
1985年前後,我們繼續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引進了好多企業,例如錶帶廠、寶石廠、傢具廠等等,村民廠房的租金收入和在工廠裏打工的收入就更多了。
四
90年代初,漁民村進行了農村城市化股份制改造,成立股份公司,我們村給自己的公司取名叫做“漁豐”,“漁”是指我們是打漁人,“豐”就是豐收。
1992年,鄧小平同志第二次“南巡”,雖然這次他沒有來漁民村,但我們發展的勢頭依舊很好,已經不是“萬元戶”而是“幾萬元戶”了。
但是,隨著特區的不斷發展與外來人口的大量增多,漁民村也像深圳其他的城中村一樣,開始了無序建設,把兩層高的漂亮小洋樓加蓋到五六層、甚至七八層。一時間,“握手樓”、“接吻樓”建設風席捲整個漁民村,密集的房屋完全不符合消防要求,加上工廠不斷壯大,許多污水被排入深圳河,漁民村也從過去環境優美、生活舒適,變得污水橫流,居住環境不斷惡化,成為一個“臟、亂、差”,安全隱患、治安隱患嚴重的社區。
同時,由於外來人口多,管理混亂,治安嚴重惡化,村裏入室盜竊案件時有發生,居民沒有安全感。在這種背景下,2001年,漁民村被列為全市城中村改造的試點,開始破土動工重新改造。
經過3年時間,漁民村于2004年8月正式改造完成。改造後的漁民新村建設了一棟20層高的綜合樓,以及11棟12層高的小高樓,共一千余套單元房。還把村口三角用地和長達300多米的防洪堤改建成為一道具有藝術觀賞、廣場燈光走廊和防洪防護三個功能的“文化藝術長廊”,還設置了很多介紹村史的浮雕。大家的生活環境比起當年小洋樓時代又提高了幾個檔次,收入也更多了。
這半個多世紀以來,漁民村伴隨著深圳同步發展。從居無定所、一條船一個家,到全國第一個萬元戶村,再到後來家家戶戶都有小洋樓、別墅……大家的生活天翻地覆。漁民村村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與改革開放政策以及整個深圳的發展,是絕對分不開的。毫不誇張地説,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漁民村的今天。我們村民都將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當作自己的恩人,1997年,從廣播裏聽到小平同志去世的消息時,大家都很悲慟,在村裏的工廠為他召開了追悼會。
後來,我思考過漁民村為什麼會發展得這麼好。我發現當初我們之所以那麼窮,是因為在舊的計劃經濟條件下,只能遵照上級指令進行生産,我們打魚的只能繼續打魚,手腳都被束縛住了,發揮不出來。改革開放之後,鄧小平同志説,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才鬆開手腳,能者多勞,開始搞多种經營,打魚的除了打魚、養魚之外,還開起了餐廳,發展運輸事業。
後來,那些去香港的村民也回來看望過我們,甚至還有被香港公司派駐深圳工作的。他們中的一些人和我説自己後悔了:“早知深圳有今天的發展,我就不去香港了!”我也贊同他們的説法,現在,就算有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去香港——退休後,我在深圳有社保和退休金,加在一起每個月有6000多元的保底收入,村裏的企業還給我們分紅。年輕時,我們的日子過得辛苦,每日奔波,還掙不到幾口飽飯,而現在在漁民村生活,我可以自豪地説,我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