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喬築:深圳群眾文化的 田野裏開滿簕杜鵑

發佈時間: 2018-09-29 09:41 | 來源: 深圳晚報 | 作者: | 責任編輯: 王靜

正如一位老友的評價,我不是深圳“佬”,卻是老深圳。從1962年到光明農場插隊至今,我把半百歲月都奉獻給了這座城市。曾經,很多人議論深圳是一片“文化沙漠”,但是我堅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生活是藝術最富饒的土壤。而我,是在這片土壤上用生命怒放的一朵簕杜鵑。

黎喬築

今年,我已經71歲了。有好多人問我:“你什麼時候正式退下來?”其實,我退休已經11年了,但是我從沒有停下手中的筆,沒有停下創作的心。我曾是深圳群眾藝術田地裏的拓荒者,未來,我仍將以一腔熱血做它的灌溉者。

最初,我們每個人背著自己的背包,還要分擔樂器、道具、服裝和演出照明用的汽燈,就這樣一個村一個村地徒步走。

知青歲月愛上“接地氣”的群眾藝術

1945年,我出生在廣州番禺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工程師。但是,我們兄弟姐妹4人沒有繼承父親的衣缽,都不約而同“棄理從文”了。讀中學時,我就是班裏男聲小合唱的成員,在學校裏也算小有名氣。

1962年,我被下放到隸屬於廣州軍區的光明農場,開始了10年艱苦而熱血的知青生活。平時,我們要犁田、耙地,身上的衣服被曬得根本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縫補得連一塊完整的地方也沒有。這樣辛苦一個月,才掙20塊錢工資,為買一雙3塊多的解放鞋得攢好幾個月。農友們都省吃儉用,只有我一發工資就去買紙張、墨水和煤油,還把空墨水瓶改造成“自製煤油燈”。晚上大家休息後,我就獨自光著膀子“挑燈筆耕”,只要一有靈感就馬上在本子上記下來。

在光明農場的那些年,生活的酸甜苦辣在我的世界裏碰撞出不少火花,粵語表演唱《插秧比賽》就是我早期的代表作。當時,在稻田裏插秧非常辛苦,有個男知青説:“要是有台機器替人插秧該多好啊!”這在當時很多人看來就是異想天開,沒想到僅兩年後,縣裏就有了插秧機。

這件事讓我很是振奮和感慨,於是就創作了一個插秧能手和插秧機比賽的故事。後來,這個作品分別被搬上了農場和全縣的大小舞臺,還帶到廣州演出。在廣州文化公園演出的一個月裏,幾乎場場“爆棚”。有10多位老人每晚都來買票,早早坐在第一排中間固定的位置上,被我們戲稱為“常委(位)”。

這一時期的經歷,讓我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有了清晰的認識——雖然在藝術的專業技能方面,我是個業餘愛好者,但生活卻賦予了我最鮮活而生動的創作材料,而這才是藝術最能打動人心的力量源泉。從此,我堅定了搞群眾藝術創作的決心。

打著背包走遍寶安的山山水水

由於在文藝上編、演、唱、跳的“萬金油”能耐,1972年我被調往寶安縣文藝宣傳隊,在創作員兼演員的崗位上一幹又是7年。一年12個月,縣文宣隊有10個月要到全縣各地和邊防部隊慰問演出,逢年過節更是我們最忙的時候。

最初,我們每個人背著自己的背包,還要分擔樂器、道具、服裝和演出照明用的汽燈,就這樣一個村一個村地徒步走。後來,政府給了我們一批“偷渡客”扔下的舊單車,平均兩人一輛;背包也換成被袋,轉移到了自行車的大尾架上。再後來,接演的公社會派手扶拖拉機,幫我們運送演出用具和行李。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龍崗公社演出。早上7點,我們從住地龍崗公社糧倉出發。一路上翻山越嶺,單車只能騎一會推一會,到達時已是傍晚。我們在山村連續演出,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已是夜裏10點多。好不容易拖著疲憊的身軀踏上回程,沒想到又迷了路。當地村民誤以為我們是偷渡客,沒人敢開門指路。結果,我們到次日早上7點才回到住地。這場持續24小時的長途“奔襲”讓我們精疲力竭,整整三天才恢複元氣。

上世紀70年代的寶安縣有個特點,就是“一縣兩語”——西邊流行粵語,東邊流行客家話。記得剛到隊裏,我獨自前往東邊的坪山公社水利工地採訪。按照當地風俗,一天只吃早晚兩餐。我早上10點趕到時,人家已經吃過早飯,而我不會用客家話表達沒吃飯,結果餓了一整天。於是我下決心學客家話,經過努力終於完全掌握了這門方言,還可以熟練地運用到節目創作中去。

在寶安縣文藝宣傳隊工作的經歷,不僅讓我訪遍了深圳的城鎮村莊,更讓我熟悉了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為我後來推動深圳市群眾文化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78年黎喬築(左二)演出話劇《于無聲處》劇照。

我們報道拔地而起的高樓廠房,也關注節節攀升的飯菜價格;我們歌頌蓬勃向上的建設熱情,也曝光存在問題的個別企業

服務《深圳文藝》彰顯特區精神

1979年,寶安縣改為深圳市,原寶安縣文藝宣傳隊宣佈解散,深圳市文化局成立,我被分配到文化局下屬的深圳市群眾藝術館,擔任《深圳文藝》期刊編輯。

上世紀80年代初,深圳市的人口大約28萬,街上遇到的行人都似曾相識。但是沒多久,全國各地的人都湧來特區,上百萬的工人、技術工作者、商人讓這座小城突然飽滿起來。

任職《深圳文藝》期間,我負責《今日深圳》欄目,專門講述改革開放給深圳帶來的變化。從與市民生活息息相關的衣食住行,到與城市發展緊密相連的工商農學,我們的報道幾乎包羅萬象——我們報道拔地而起的高樓廠房,也關注節節攀升的飯菜價格;我們歌頌蓬勃向上的建設熱情,也曝光存在問題的個別企業……無論是深圳的優點還是爭議,我們都攤開在陽光下給大家看,也受到了許多讀者的認同。

乘著特區勇於開拓創新的東風,我們也對新鮮事物躍躍欲試。以前無論辦報紙還是雜誌,從來都沒有做廣告的概念。成為《深圳文藝》編輯後,我第一次嘗試出去拉廣告補貼辦刊經費。當時深圳火車站有一家由香港人經營的港式快餐店,叫“新興餐廳”。我找到企業老闆,沒想到一舉談成了雜誌社的第一筆生意。那時我們的月工資才幾十元,新興餐廳的封底廣告我賣出了兩三百元的價格。

從1979年到1981年,我在《深圳文藝》幹了兩年。時間雖然短暫,但我站上了一個緊貼時代脈搏的大舞臺,感受著特區從無到有的巨變歷程中孕育的欣喜和陣痛。

成立羅湖藝術團開創多個第一

隨著經濟特區的建立,深圳原本“自給自足”式的群眾文化開始受到外來衝擊。改革開放後,深圳與香港聯繫越來越緊密,當時已經有一部分深圳人率先帶回了香港的12寸黑白電視機。一到晚上,街上就靜悄悄的,大家都跑到有電視機的人家裏追香港電視劇去了,我們本土的節目反而受了冷落。

1981年,我調到深圳市羅湖區文化局當幹事。為了奪回這塊文化陣地,羅湖區文化局成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特區內熱愛文藝的青年組織起來,創辦一個深圳市區業餘演出團體——羅湖藝術團。

因為沒有條件鉛印,十幾份公開招收團員的簡章都是我們用毛筆一頁一頁寫出來,一張一張上街粘貼的。沒想到,僅僅3天就有300多人登門報名,最終40余人從中脫穎而出。這批團員中有工人、教師、售貨員、服務員、導遊員、海關關員、司機……大家跨越行業,不講酬勞,把對藝術的滿腔熱愛傾注到同一個地方。

藝術團成立之初,資金、樂器、排練場地都很匱乏,大家把辦公桌擠放到墻角騰出排練空間;團長楊素賢在編排舞蹈之餘親自設計、製作演出服裝;我負責給藝術團創作節目和策劃宣傳;文化館長雷作嘉不僅為藝術團的經費物資四處奔走,甚至親自在樂隊拉琴演奏……文化館幹部和演員還自籌了2000多元,買下了全市群眾文化系統第一部鋼琴和第一個無線麥克風,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為了彰顯深圳經濟特區的建設成果,藝術團還鼓勵大家創作富有本土特色和時代氣息的節目,並且按照創作節目的演出場次,給創作者幾元到幾十元不等的“鼓勵費”。也就是説,寫出的節目越受觀眾喜愛就能得到越多獎勵,這在當時也是個創舉,迅速點燃了大家的創作熱情,我也因此獲得了不少“鼓勵費”。

1982年5月,羅湖藝術團在深圳戲院舉行了首場公演,全場座無虛席,連場內過道都設滿加座。我們把《特區小河》《兩次到深圳》等自編節目搬上了舞臺,現場觀眾好評如潮,香港同胞還送來了賀喜花牌花籃。演出結束後,一位市領導對我們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原來深圳還有這麼多藝術人才,你們的方向走得對!”

黎喬築率團赴義大利演出。

僅10多年,特區就醞釀出了自己的文化內涵,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肯定。而我,也有幸成為這一進步的參與見證者。

群眾文化終於來到群眾家門口

1985年,我開始擔任羅湖區文聯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羅湖區文化局副局長。當時,大家都鉚足了勁兒幹事業,有些人對於發展文化的重要性還認識不足。

記得剛成立攝影協會時,我到羅湖區人事局,想給入選全國十大青年攝影家的協會會長孫成毅爭取副高職稱。沒想到,人事局的幹部拿出一份資料遞給我,説:“你看,這個人搞技術創新養殖鴨子,給國家爭取了多少外匯!搞攝影能有什麼重大貢獻?”聽了他的話,我脫口而出:“像朱建華這樣的跳高運動員,他只是縱身一躍,就能讓五星紅旗在世界競技場上升起來,這不是貢獻嗎?”

雖然我對這位人事幹部的話有點生氣,但是不得不説,他對文藝的態度正反映了當年深圳一部分人的功利和浮躁。而且,由於深圳匯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不少人批評我們的文化不過是一盤機械融合各地特色的“大雜燴”。作為一個成長于斯的深圳文化工作者,面對這樣的評價一直如鯁在喉。

但是不久,深圳市的群眾文化就步入了快車道。1986年,全市已從4個國家文化站,發展成為32個文化站;同時,以“錦繡中華”為代表的旅遊文化興起了,很多國內外遊客都慕名而來。1987年,“大家樂”舞臺的創舉從深圳迅速風靡全國,無論是誰只要交五毛錢就能上臺唱首歌,滿足了千千萬萬打工者的娛樂需求。

到上世紀90年代,深圳已形成了由文化館、群眾藝術館、文化站、文化室組成的四級網路,各區逐步建立了眾多文化廣場,大大小小的演出團體有了自己的“活動基地”。至此,群眾藝術終於具備了群文性,真正地來到了群眾的家門口。僅10多年,特區就醞釀出了自己的文化內涵,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肯定。而我,也有幸成為這一進步的參與見證者。

讓深圳春蕾兩度飄香中南海

1994年,北京要求我們深圳派一個少兒藝術團去中南海彙報演出,當時我是深圳市藝術中心的副主任,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於是,我和楊素賢、江建衛等同事就到青少年活動中心、各小學和幼兒園,一口氣招了四十多個孩子,成立了深圳市第一個市級的少兒演出團體。

人員準備就緒,我們又集中火力搞節目。當時我們獨闢蹊徑,決心要搞出深圳特色和現代氣息。為此,我專門為藝術團量身定制了一首廣東童謠歌曲《月光光》,歌詞唱道:“你知道你睡在什麼地方?這是特區的高樓上,伸手就能摸到大月光。”當時深圳正在以“三天一層樓”的速度興建高樓大廈,在全國都是非常著名的。我們讓一個5歲的小女孩用粵語演唱這首歌,以天真稚嫩的聲音把深圳快速發展的自信傳遞給中南海的觀眾。

我們還設計了一個特別的兒童舞蹈,專門請來廣州的導演幫忙,又在服裝上下足了功夫。表演當天,孩子們穿著綠色的衣服蹦蹦跳跳上場,沒多久突然“集體變身”,衣服變成了7種不同的顏色,正好呼應了《鵬城七色花》專題歌舞晚會的主題。觀眾們對這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報以熱烈掌聲,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四年後,深圳市少兒藝術團作為進京文藝匯演的代表之一,再次站上了中南海的舞臺。《龍種》《小胖拉拉隊》《紅樹林》等節目或技藝精湛,或妙趣橫生,或高雅優美,把深圳兒童朝氣蓬勃的風采展現得淋漓盡致。

深圳少兒藝術團的光彩不僅兩次照亮中南海,還多次驚艷了海外觀眾——奧地利、匈牙利、俄羅斯、法國、墨西哥等國家都留下了孩子們的歡歌笑語,在廣東省和全國的多項比賽中也屢斬殊榮。後來,團裏出了許多學業、事業有成的青年,還有不少人從此走上了藝術之路。可以説,深圳市少兒藝術團不僅豐富了深圳的群眾藝術,更為藝術的明天培養出了無數星星之火。

黎喬築(一排右一)參與深圳電視臺拍攝深圳第一部音樂電視片。

有人笑我們傻:“在深圳,晚上加班做什麼工作不能弄到幾塊錢?你們圖什麼?”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愛藝術,也愛這座城市,我們希望用藝術讓這座城市變得更美好。

簕杜鵑花開滿山坡

上世紀90年代初,我還創辦了深圳市第一個市級的業餘文藝演出團體——深圳簕杜鵑藝術團。這是一個在當時十分難得的專業水準團隊,有遼寧芭蕾舞團的王子,有中央歌劇舞劇院的女主角,有來自全國各地來的優秀歌手、舞蹈演員和魔術演員,還有深圳市第一支電聲樂隊。

深圳作為毗鄰香港的新興城市,最先接觸到海外的通俗音樂。那時,歌舞廳、酒吧如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迪斯可非常流行,外地人都覺得很新鮮。我跑了很多家娛樂場所,去駐場的樂隊挖人,回來組成我們自己的樂隊,還配齊了架子鼓、電子吉他、合成器等一套設備。後來全國第一次爵士鼓大賽在深圳舉行,第一、二名都出自這個樂隊。

深圳簕杜鵑藝術團自成立起,就起著國辦文化在群眾文化中的引領作用。他們舉行了《荔枝情》《深圳是我家》兩台大型原創歌舞專題晚會;他們作為深圳群文的主力,牽頭組織了華東賑災義演、學雷鋒萬人演唱會等多場大型廣場演出晚會;他們還多次赴港澳、美國參加文化交流活動……在我眼中,深圳的群眾藝術工作者也像簕杜鵑,默默而熱烈地開放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羅湖區藝術團剛成立的時候,團員們不僅放棄了業餘時間抓緊排練,還自掏腰包幫助藝術團籌措經費。當時就有人笑我們傻:“在深圳,晚上加班做什麼工作不能弄到幾塊錢?你們去那裏圖的是什麼?”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愛藝術,也愛這座城市,我們希望用藝術讓這座城市變得更美好。

黎喬築

1945年生,廣州番禺人。1962年廣州高中畢業,來到寶安光明農場開始了10年知青生涯。1972年調到深圳,從事文化工作38年,歷任寶安縣文藝宣傳隊創作員(兼演員)、《深圳文藝》期刊編輯、羅湖區文化館館長、羅湖區文聯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羅湖區文化局副局長、深圳藝術中心副主任、深圳市群眾藝術館副館長等職。

口述時間

2016年5月9日上午

口述地點

福田區上步中路1004號深圳市政協貴賓廳

本期采寫:

深圳晚報記者 許嬌蛟

前期統籌:

王外平 梁瓊月 黃曉天

後期統籌:賴麗思

特別鳴謝:王庭僚

本版歷史圖片由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