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家庭中總存在著一種氣場,無論生活還是工作,一直都在引領著我們,所謂的家風,實際上就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徐小岩簡介
全國政協委員,徐向前元帥之子,中將軍銜,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通信部部長、南京軍區副司令員、總裝備部科技委員會副主任等職。
26年過去了,直到今天,徐小岩都忘不了捧著父親徐向前元帥的骨灰飛過祁連山時的情景。
“那是1990年的深秋,天色陰沉,寒風冷雨,直升機飛得很低很低,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叢叢點燃的篝火,一群肅立的百姓和戰士。在細雨中,他們一大早就自發地走幾十里山路趕來,就那樣靜靜地肅立在山坡上、樹叢旁,仰頭看著直升機慢慢地飛過,揮著手,送我父親最後一程。”全國政協委員、徐向前元帥的兒子徐小岩深情地回憶著那段往事。
那時的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黑白兩色,唯有篝火星星點點。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踏上父親徐向前生前曾經走過的長征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但是與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卻刻印在徐小岩的心裏,令他回味良久,甚至改變著他的人生。“在我心裏,那些篝火就像燈塔,讓我想起很多事,引導著我走過父親生前曾走過的路、見過的人、戰鬥過的地方。一直都不能忘。”
仲夏午後,身著白色襯衫、精神矍鑠的徐小岩在他家的客廳裏,用這樣一件往事,開啟了這段令人難忘的採訪。
相似的容貌、偉岸的身材、溫文爾雅的舉止......雖然多次見過相片,但第一次見到徐小岩本人時,記者的心裏還是暗暗地有些吃驚,他和父親徐向前的容貌實在太像了。“很多人都説我們爺倆兒長得像,如今我快70歲了,大多數人對父親的印像是老年時的形象,所以,我年紀越大,大家覺得越像。”徐小岩笑著對記者説。
身教勝於言傳
“父親就是父親,跟你的父親、他的父親一樣,就是父子嘛!雖然與他在一起很久,但是,老人家在世時,絕少跟我們提及他過去的戰鬥故事。”作為徐向前元帥唯一的兒子,得知記者的來意後,徐小岩稍顯抱歉地説道。
“父親平時很嚴肅,他不多説,我們也就不敢多問。”徐小岩與父母共同生活了40多年,父子倆感情至深。但是,對於近代史課本中那位叱吒風雲的英雄、人民心中敬佩的徐向前元帥的往事,他的兒子居然也同我們一樣,知之甚少。“許多人可能不理解,但他的往事,真的很少對孩子們説。要知道,父親在他長期的革命鬥爭生涯中,經過了多少殘酷戰鬥呀!多少親密的戰友、忠勇的部下在他的身邊犧牲了,我黨的歷史是輝煌的,也是曲折的。許多叱吒風雲的紅軍將領晚年都不太願意看戰爭片,因為這段記憶太沉重了。”
在徐家,行勝於言,身教勝於言傳。雖然徐向前似乎從未刻意對子女講過他的歷史,但徐小岩卻一直以行動表明,這個看似平常的父親,其實,一直都在潛移默化中對子女産生巨大的影響。
午後的陽光透過墨綠色的窗欞斜射進來,照在徐小岩肩上,顯得溫暖而柔和。古老的灰褐色暖氣片、泛黃的吊扇、低矮的木紋小桌、老式雙扶手灰白布沙發……客廳裏的一切陳設,還是上世紀50年代時的模樣,60多年以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唯一不同的是,客廳裏挂了些徐向前元帥畫像,瀟灑親切,隨時將記憶帶回到現實之中。
“我是十多歲跟隨父母搬進來的,屋裏的地板和窗簾都是那時候的,傢具也沒動過地方,都和父母在的時候一樣。你們看看,多結實。”徐小岩一臉驕傲的神態:“這屋裏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們在父親去世後,放了一些關於他的藝術作品。”
與60多年前的陳設相比,這似乎是整個房間裏唯一不同的地方——客廳迎面中堂上挂著兩幅傳統國畫人物圖,一幅所繪的是徐向前在黃埔軍校時的整身戎裝像,英姿颯爽,身後還隱約可見“陞官發財莫入斯門,貪生怕死請走它路”的對聯,另一幅是紅四方面軍總指揮的形象。側面窗臺上放滿綠色植物和徐向前元帥的各類黑白照片,錯落有致、栩栩如生,其中有一幅尤其特別,是來自家鄉山西的黑白剪紙肖像圖,惟妙惟肖。
越是傳統的東西,越有生命力,越是簡單的裝飾,越承載著難忘的思念。徐小岩指著一進門頭頂的地方讓記者看,那是他的夫人王彥彥在工作之餘,一針一線繡出的十字繡,畫面是徐向前80歲時的肖像圖,生動傳神。“我們更願意以這樣的方式紀念老人家。”
轉過身,墻上挂的紅旗牌轎車相片引起了記者的注意:“這是父親的專車,母親和我們姐弟都幾乎沒坐過,但印象很深。”徐小岩回憶道:“公私分明一直是我們家的家規。”
徐小岩上小學時,家搬到東城區史家衚同,在海澱區的八一小學讀書,從家裏到學校的路程很遠,坐公交車還要倒一次車,車費兩毛五分錢。因此,每個星期有三毛錢零錢坐車回家。徐小岩説:“那年月,本來就吃不飽飯,又趕上長身體,常常覺得餓。”
一個週末,實在忍不住“北京小吃”誘惑的徐小岩就把車費拿去買東西吃掉了。於是,放學路上,他只能步行。那天晚上,他一直走到晚上7點,天都黑了才到家,父母親急得不行。“後來,我只能坦白,因為肚子餓,把車費‘吃’了,一路走回來才晚了。”徐小岩回憶道:“父母那晚沒有責備我,但也沒有改變規定,依舊是只給三毛錢車費。”
不僅對孩子們如此,對相濡以沫的愛人,徐向前亦是如此。徐小岩的母親黃傑是一位優秀的共産黨員、資歷很深的老一輩革命家。她與徐向前一樣,都出身於黃埔軍校,是黃埔軍校的第一批女學員。1928年初,黃傑加入中國共産黨,曾任中共松滋縣委書記,組織過轟動荊州大地的松滋起義。到上世紀30年代,黃傑奔赴上海,曾作為周恩來同志的交通員,戰鬥在地下工作的第一線。
上世紀40年代在延安,經張琴秋等老大姐牽線,黃傑與徐向前正式相識,並由相識到相知、相愛,1946年結為伉儷。新中國成立以後,黃傑曾擔任紡織工業部人事司司長、幹部部部長,是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百廢俱興,紡織工業欣欣向榮,黃傑的工作異常忙碌,當時住在郊區,每天到離家很遠的市中心上下班,都要自己坐公交車往返近3個小時。
“父母相知相伴、相濡以沫,感情非常好,但母親很自覺,從不坐那輛專車,也不允許我們姐弟坐,因為那是公家的東西,是給父親辦公用的。”提起母親,徐小岩顯得有點激動。小時候的徐小岩十分頑皮,母親黃傑雖然工作繁忙,但對徐小岩則嚴加管教。“我一直都很奇怪,我心裏的任何一點小動作,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徐小岩開玩笑地説:“她好像在我身上,也長了一隻眼睛。”
父母堅定執著的人生態度,讓徐小岩終身受益。父親去世後不久,母親就與子女們商量,將這輛車送給了徐向前的故鄉山西太原解放紀念館。
徐小岩對許多事情都有著跟父親相似的、不同尋常的解決辦法。“以前父親的老部下送兩箱橘子來,他都會不高興地板起臉來訓人,這樣別人以後就再不往家裏送東西了。”
後來徐小岩做了領導幹部,和父親一樣,他對“送禮”這件事十分厭煩。“好多壞風氣的根源主要還是來自領導幹部自己。就拿送東西來講,人家給你送東西,你只要不理他,一次不理他,兩次還不理他,人家還能給你再送嗎?”徐小岩分析道:“人家給你送東西,要幹嗎?肯定是要利益交換、要有所圖、要好處的。如果人家把東西送來,你不理他,人家一看你這個人油鹽不進、不吃這一套。不就完事了?!”
思念平靜而綿長,沒有更多的言語,潛移默化地流淌在徐小岩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點滴中。“中國人的家庭中總存在著一種氣場,無論生活還是工作,一直都在引領著我們,所謂的家風,實際上就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永遠跟著黨走
1990年6月,徐向前住進解放軍總醫院。住院後不久,90歲高齡的老帥病情日漸加重,彌留之際,他對徐小岩説:“我的遺言有三條:一是不搞遺體告別;二是不開追悼會;三是把我的骨灰撒到大別山、大巴山、河西走廊和太行山……你們要永遠跟著黨走,言行一致,説到做到!”
“一生光明正大,從不為己訴曲。”隨著記者的詢問,徐小岩的目光落在客廳右側斑駁白色墻壁上那副醒目的對聯上。隨即,陷入沉默良久。
“父親去世的那天淩晨,習伯伯趕到醫院送別父親之後,回家後悲痛萬分,寫下此句。我想,這是習伯伯在長期革命鬥爭中對老戰友的認識,是對父親公正的評價,也是父親一生的寫照。”徐小岩説:“這幅輓聯的落款是‘習仲勳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一日十時四十分。’精確到分鐘,實在是非常少見,足可看出當時習伯伯惜別戰友時的複雜心情。”徐小岩真誠地説:“這句話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
路走得越多,越能體會到字裏行間的意味深長。時空交匯中的父子兩人,身材偉岸,容貌相似,退休以後,徐小岩經常會望著這副對聯出神。
“後來我經常回憶起這一段,心想當時為什麼父親最後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我們把他的骨灰撒到那些地方?”當時從未聽父親説過長征故事的徐小岩,一直有疑問存於心中,直到他最終踏上那片土地。
回憶起26年前的那個秋天,徐小岩感慨不已。“記得那是11月份,山區的天氣真冷啊,我們穿著羽絨服都被凍得瑟瑟發抖。我就想,當時父親他們走在長征路上時,穿的還都是單衣呢。那是長征路上最為艱苦的一段征程。”
直到此時,徐小岩才最終明白父親徐向前的遺願:“他是一直都在想,要永遠和長征路上犧牲的戰士們在一起。這是他最後的心願。”
作為兒子,現在徐小岩每年都要跟著父親以往的腳步,踏上其曾經戰鬥過的土地,並與那些在紅色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現在想來,我對父親的深入了解,其實有很多都是退休後重回革命老區時,從各種書籍、資料以及老鄉們的嘴裏知道的。”徐小岩微笑著説:“這種感受不僅是對征戰一生的父親的再認識,也是對當地情況、當地百姓的再熟悉。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受。”
當然,徐小岩的愛學習是出了名的。退休後,他每次去調研,都要做一些案頭工作,“我關於中國近代史、革命史的很多深層次認識,其實也都是這麼一點一滴得來的。”
“2012年,我第一次走到父親曾經戰鬥過的金川,那是少數民族地區,生活和工作條件都非常艱苦。到金川時已經入夜,路上很黑,遠遠的,我就發現前面星星點點的火光,原來是當地的藏族兄弟在那兒舉著火把等著我們。”徐小岩頗為感動地説:“後來我問那些等我們的藏族兄弟,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我是誰,就是聽説來的是徐向前總指揮的後人,家裏老人囑咐必須來接親人回家。所以才有了這一幕。”
1935年,紅軍進駐大金川流域,建立中國現代史上第一個在少數民族地區的蘇維埃政府———格勒得沙中央革命政府及各級蘇維埃政權。據統計,從紅軍第一次來到金川,到最後從金川北上為止,一共歷時14個月,金川成為長征途中紅軍駐留時間最長的地區之一。其間,紅四方面軍南下到金川後,連續留駐了艱難的10個月,在金川95%的地區都留下了足跡。
在艱苦環境中,紅軍戰士英勇戰鬥、愛民敬民,受到各民族群眾的擁護和歡迎。而金川人民也是竭盡全力支援紅軍、擁護紅軍,留下千古佳話。
這樣的故事幾乎在徐向前戰鬥過的地方都會有。“有一次我們去四川山區裏很小的一個飯館吃飯,老闆娘聽説我是紅軍的後代,就突然跑過來,説一定要看看徐總指揮的兒子長個啥樣子?”徐小岩笑著説:“我看她激動,我也挺激動,就走過去讓她細看、跟她細談。我當時就想,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老區人,已經是第二代人甚至第三代人,為什麼還對紅軍有那麼深厚的感情?為什麼還會如此真心待我們?”
走了很多地方、接觸了很多人後,徐小岩覺得,這些革命老區有著豐富的“政治營養”,且生生不息。比如,湖北紅安———紅四方面軍的誕生地為中國革命的勝利獻出了14萬英雄兒女的生命,出現了200多名將軍,成為全國將軍人數最多的“將軍縣”,父親徐向前題寫了:“二百個將軍同一個故鄉”。他當時就一直在想,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為什麼一個山區小縣就會有這麼多人支援革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紅安人參加長征?
“我想,關於長征,關於抗戰,我們都需要更深層次的學術研究。這些作用是如何産生的,如何變化的,如何發展的,對現在有沒有作用,會有什麼樣的影響,都需要系統而深入地研究。”徐小岩認為傳承長征精神首先要研究長征精神的時代意義。
科技報國夢
“老區人民當中,那些長征故事、抗戰故事,其實都是口口相傳的,並且已經傳了兩代人、三代人。”徐小岩説:“那麼,面對現在的科技、傳播形式的快速變化,我們科技人員要怎樣想、如何做,才能讓我們現在的年輕人更喜歡這些紅色歷史,傳播這些歷史,吸收這些歷史,進而更深入地認識這些歷史,將攻艱克難的紅色精神更廣泛地傳遞下去,是需要我們更加繼續深入研究的事。”
作為全國政協委員,科技工作者徐小岩在近幾年的政協提案中,尤為關注新科技和青年的關係。他希望年輕人可以借助各種各樣的科技手段,多學一點歷史,多了解一些以前的事情。這也與父親徐向前一直對科技有著濃厚的興趣密切相關。
一生戎馬的徐向前對於新技術、新事物有著非常敏銳的判斷力。當年紅四方面軍從鄂豫皖蘇區轉戰川陜的長途跋涉中,他始終都沒有丟棄有線通信設備。川陜根據地時期,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他的部隊還建立了幾百公里的電話網路。新中國成立初,徐向前身體不好休養期間,空閒時間喜歡逛書店,除了買一些歷史、文藝、政治書籍外,凡是見到的科普書籍,特別是那些通俗易懂的小冊子都買回來。徐小岩對科學技術的興趣就是從這些小冊子啟蒙的。
“父親在工作之餘,喜歡自己動手,我們小時候用的小桌子、小椅子,是他親手做的。他還給我們做過玩具小手槍。就是先把輪廓畫在木板上,再鋸下來,用燒紅的貼條穿孔當扳機,再用撲克牌卷個望遠鏡。”徐小岩回憶道:“我想,我們從小就對科技感興趣,後來又從事科技工作,可能都和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有關係。”
父親徐向前這樣做的結果有兩個,一是兒子徐小岩參了軍,二是他同時走上了科學研究的道路。
“1968年,我到山東石島參了軍,當上一名海軍戰士。1972年,我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去上大學,就這樣進了清華,開始接觸電腦。”徐小岩坦言,“開發微型電腦,我們團隊算是非常早。”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了INTER8080的單片機,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這項技術還沒有引起電腦界很大的震動,但是這個神奇的小東西深深地吸引了我們。當時的開發條件非常困難,幾乎沒有任何資料,就只能拿著樣品説明書反覆仔細地看。沒有影印機,找到資料後,要在資料室裏一步一步地描下來。好在當時研究所裏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事們一起組織研究,團隊硬是一點一點地在最早的磁片管理系統中加入漢字系統,研發出第一代軍用漢顯電腦。”
科技與歷史是分不開的,長征精神和當代傳播也需要更緊密的結合。長征雖然艱苦,但是大家都有共同的目標。信仰的力量塑造出樂觀的革命精神,産生了無窮的動力。
“在長征中,我們的軍隊不僅戰勝了難以想像的困難,還教育、發動了廣大百姓。當時,我們的宣傳是怎麼做的、遇到困難時是怎麼解決的?對現在的發展有怎樣的啟示?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仔細研究學習?”徐小岩説:“在當今傳媒如此發達的時代,如何利用新科技、新傳播手段,讓更多青年人了解長征、感受長征,都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努力探索。”
“毛主席曾説,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徐小岩説:“在當今這個時代,這句話依然是重要的,是值得深入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