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今天,已經是少將軍銜的劉建,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一個“官”,或者自己跟老百姓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永遠記得爺爺朱德説過,我要求你們接好為人民服務的“班”,而不是接“官”,不要老想著往上爬,遠了跟人民群眾的聯繫。
1969年夏,年僅16歲的劉建在黑龍江雙鴨山農場喂豬。
彼時的少年劉建,每天挑著沉甸甸的扁擔,不是喂豬食,就是挑豬糞。長長的扁擔壓得他直不起身,踉踉蹌蹌中,扁擔上的鐵桶一下一下砸著劉建的腳後跟,一天下來這雙不大的腳板已是血肉模糊。
這天晚上,夥伴們都睡了。劉建悄悄爬起來,挑亮豆大的油燈,展開發黃的信紙,開始給他的“爺爺”朱德寫信,“爺爺,我不想幹了。”
40多年後的今天,全國政協委員、朱德外孫劉建回憶起這件事,仍然對朱德的回信記憶深刻,或者説,他一直就沒有忘記過。“爺爺説,你遇到這麼一點困難就退縮怎麼行?我們的革命不是在更加艱苦的環境中堅持下來,最後才取得成功的嗎?選擇了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堅持。”
當然,對於還是孩子的劉建,朱德並沒有只用“家長式”的説教,接下來的一番話讓接到爺爺回信的劉建破涕為笑。他説,“你父親現在也在江西五七幹校喂豬,你們父子倆都在喂豬,那就比比賽,看誰養的豬又肥又壯。”一種歷經千難萬險,依然安之若素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躍然紙上。
2016年7月的一個上午,陽光很好。在位於懷柔解放軍裝備學院一處安靜的辦公室裏,衣著簡樸的劉建用這樣的一段往事,開啟了這段令人難忘的採訪。我們和劉建一起慢慢地聊著一個令人敬仰的名字,一個可敬可愛的老人,一個我們民族永遠不能忘記的偉大英雄,一個孫子眼中的爺爺。
今年是紅軍長征勝利80週年,也是它的統帥朱德總司令誕辰130週年。
“度量大如海,意志堅如鋼”
“我嘴裏講不出什麼老人家的歷史,因為他從來不跟我們講他自己過去的經歷和成就。”作為待在朱德身邊時間最長的外孫,明知道爺爺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劉建索性“交代”。他對那個停留在小學語文課本和影視劇裏的朱老總,那個中國人民心中敬重的朱德元帥,竟也有知之甚少的地方。“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許多關於爺爺為了新中國浴血奮戰的故事,我反而是從其他人嘴裏知道的。”
劉建的辦公室並不大,擺放著朱德的幾張照片和一個塑像。幾個表兄堂弟裏,劉建朝夕待在爺爺朱德身邊的歲月一共有15年。爺孫倆感情至深,以至於劉建成年後,爺爺奶奶還是習慣昵稱其為“建建”。這15年裏,朱德從不刻意訴説自己的歷史。然而身教大於言傳,這位偉大的共産主義者用自己始終堅持理想信念的點點滴滴,無意中塑造和堅定著劉建的理想信念。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理想信念?劉建沒有直接回答。他説,爺爺沒有參加革命前,曾任滇軍旅長、雲南陸軍憲兵司令部司令官等職,月薪2000塊大洋。2000塊大洋啊,要知道當時學校教員一個月也就幾塊大洋而已。可當時有名有利的朱德選擇了放棄護舊軍隊,轉投共産革命。想來,那定是一種胸懷天下、要為所有勞動者共謀福利而斷不肯獨善其身的理想信念。
南昌起義失敗後,1928年4月,朱德率余部上了井岡山,與毛澤東率領的秋收起義部隊會師,成立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朱德任軍長,毛澤東任黨代表。從此,朱毛的名字,威震敵膽,響徹華夏。朱毛的名字連在一起。以至於,一些反動地方政府在懸賞捉拿佈告上竟稱:“共匪朱毛,姓朱名毛”。
然而這支威震八方的革命隊伍在磨合中,對於軍隊建設等問題,在高層也産生了爭論。
對於這場毫不摻雜任何私人利益,只關乎探求革命真理的歷史“爭論”,我們並沒有刻意回避。沒想到的是,劉建的想法也是如此,他甚至更加詳細地為我們還原了這場在當時歷史背景下的“爭論”。在劉建記憶中,謙虛低調從不肯談自己的爺爺,卻由衷地説起過他對毛爺爺的看法。在評價中,朱德毫不掩飾對毛澤東的敬佩。他説,毛澤東的政治能力很強,他對局勢的洞察能力和把握總是很準。最重要的是他最了解中國的實際,總能給人希望,跟著他心裏踏實。
這些話或許可以解釋,朱德為何始終保持著對黨的“初心不改”。正是這場爭論,讓真理越辯越明,再加上實踐的檢驗和證實,淬火後探尋到的真理讓朱德對毛澤東心服口服。因此,與其説朱德口中“跟著他心裏踏實”,不如説是“跟著真理心裏踏實”。
於是,這一跟就是一輩子。
還記得小學課文中那篇《朱德的扁擔》嗎?講的是井岡山“朱毛會師”後,朱德在糧食短缺的環境中,以身作則帶領戰士們下山挑糧的故事。
劉建為我們講述了這根著名扁擔的“後傳”。
1950年代初,《朱德的扁擔》被編入了小學教材。“文革”期間,同樣一篇課文卻被換成了《林彪的扁擔》。很多人憤慨不已。有人跑到朱德面前為他“抱不平”時,朱德卻哈哈一笑,説,“一根扁擔嘛,借他用用,總會還回來的。”
朱德説得風輕雲淡,劉建轉述得雲淡風輕。這就是朱德的人格魅力,正應了毛澤東對朱德的評價:“度量大如海,意志堅如鋼。”因為歷史不會磨滅,歷史會還原一切真相,他有這個自信。
如海的胸懷甚至也體現在對孩子們的愛護上。
“爺爺實際上還是很愛孩子的。”劉建糾正人們對於領袖人物的“格式化”印象,他還拿出爺爺在北戴河游泳時穿著游泳褲抱著自己的珍貴照片。朱德希望為革命事業培養接班人,因此尤其重視教育。不僅是劉建這幾個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他更是把老家很多親戚的孩子都接到自己家裏來,出錢供他們讀書,就像今天我們在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裏看到的情景。那段時光,劉建回憶起來都是哈哈大笑。可以想見十幾個孩子,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飯時看見飯桌就像狼看到了獵物。“那時候國家也不富裕,爺爺奶奶為了讓孩子們吃飯,把自己的口糧壓到了最低,即便如此也總是不夠吃。後來左鄰右舍知道我們家孩子多,做飯時都會刻意多做一些,然後端到我們家裏聲稱‘換’著吃。”這些往事裏,生活雖然清貧,孩子們在一起的樂趣畢竟更大些。
只不過,愛護不是溺愛,偉人的愛自別有一格。
劉建有一個表弟在海軍,他母親捨不得孩子當兵去遠的地方,就私自告訴海軍首長,説朱老總希望把他留在身邊。海軍首長出於對朱老總的尊重,就把他留了下來。“後來爺爺知道了,説才不需要他留下來照顧,從哪來到哪去,只有在基層才能接受鍛鍊。”而那句著名的“我要的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不是孝子賢孫”也就語出此處。
朱德沒有將身邊的任何一個孩子,包括劉建在內,留在自己身邊“享福”。他把自己全部付給了黨和革命事業仍嫌不夠,更不要説動用自己的權威聲望,為孩子們爭得或留下過什麼。一直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離去時,他一生積攢的兩萬塊錢,也作為黨費全部上交,為孩子們留下的只有無價的精神財富。
“在人民群眾中才是最安全的”
從16歲當兵到現在,劉建待的時間最長的就是部隊。
當兵去部隊不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不僅沒有隔膜祖孫的感情,在劉建看來反而更加緊密。“爺爺本來就是從泥土裏走出來的,一輩子跟農民和士兵們生活在一起,他太熱愛土地,也太明白了解基層實際的重要性。”
於是,進了部隊的劉建每次回家探親,常常被爺爺拉住問個不停。“現在當兵的戰士都是多大年紀?”“南方的戰士多還是北方的戰士多?”“城市的戰士多還是農村的戰士多?”“你們多久吃一次豬肉,糧食是新米還是舊米?”……老爺子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著實讓劉建難以招架,假如被問住了,爺爺會嚴肅要求劉建回部隊了解清楚。爺爺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這些都是你的戰友,他們年紀不同,生活的省份不同,背景不同,産生的想法肯定不同,只有掌握了他們想法的初衷,工作才有針對性,實事求是、聯繫群眾這一點,無論在哪工作都有效。
對於當時還不到20歲的劉建,爺爺的話能聽得懂嗎?劉建呵呵樂了。
但是爺爺“有辦法”。事實上,劉建入伍3年後表現優秀要被提幹,可朱德告訴他,再多當兩年兵吧,多在普通士兵中待一段時間,多接觸一些基層實際。所以,劉建在部隊整整當了5年的士兵,打下了“基層實際”的堅實基礎,這對於他日後的成長大有裨益。
對於其他孩子,爺爺同樣如此。上小學三年級的劉建有一天回到家知道弟弟要回來了,家人問是不是派車去接一下弟弟?爺爺脫口而出,“接什麼接?讓他自己來,坐公交車來,你們只有在人民群眾中才是最安全的。”
1975年初夏,又一個探親回家看望爺爺的日子。此時年事已高的爺爺突然提出,想去鄉下走走,並補充説,不要驚動任何人。
一輛小車,兩個隨從,劉建跟著爺爺乘坐的小車,緩緩地向北京郊區農村駛去。
正是麥子成熟的時節。一片黃燦燦的麥田邊上,朱德下車沿著田埂,朝麥地深處走去。他站在麥田中間,放眼遙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自己彎腰伸手捋下幾顆飽滿的麥粒,拿在手心捻了捻,吹走麩皮後,放入口中,一臉滿足。
此時,護田的農民看到有人下到田間,就慢慢走了過來。朱德高興地跟他聊起了天,家裏一共多少畝地?一畝能打多少麥子?多少交給國家多少當做口糧?……種田是莊稼人最在行的事情,一嘮起莊稼,老百姓滔滔不絕起來,朱德也聽得很開心。等到走的時候,突然一個農戶嘟囔了一句,“我怎麼看著你像朱德啊?”朱德聽了哈哈大笑,這一笑不打緊,老百姓紛紛大叫,“就是他!”“朱總司令來了!”引得更多老百姓緊緊地圍了上來,久久不願散去。
“他很享受在人民群眾中間的感覺。”劉建回憶説。
怎能不享受呢?老一輩共産黨人與人民群眾建立的是一種真正的血肉聯繫,是魚兒離不開水的“魚水”之情。魚在水中才能劈波斬浪,自在暢遊。無論共産黨的事業何等壯大,共産黨員永遠不能失了與人民群眾的聯繫,時時刻刻都要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
爺爺從沒有講過這些大道理,可爺爺是如何做的,劉建牢牢記在心裏。
幾年前,劉建曾負責過一段所在部隊軍師兩級退休老幹部工作。那都是一些立過赫赫戰功的老紅軍,很多人認為老幹部工作不好做,劉建可沒想那麼多,就任第一天就騎著自行車去幹休所走訪老幹部。
再看幹休所這邊,早早聽説有新官上任,老幹部們一個個拿著馬扎坐到大門口,擋著大門,嘴裏嚷嚷著,“看看哪個領導來呀,他要是在我們面前擺譜,我們就把他的小車攔下來,讓他走進去。”半天之後,工作人員急忙忙趕過來,“老爺子們怎麼在這裡啊,人家局長早就在辦公室等著了。”老爺子們詫異了,“什麼時候進去的?怎麼進去的?”“一大早騎自行車進去的呀。”老爺子們一拍大腿,抄起馬扎,“這個行!”
就這樣,劉建一下子得到了老幹部們的認可。“我沒想那麼多,只是想到如果換作是爺爺,他會怎麼做?”劉建説,將心比心,我當時就是想要像照顧我的父親和爺爺一樣去照顧這些老幹部們。
即便到今天,已經是少將軍銜的劉建,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一個“官”,或者自己跟老百姓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永遠記得爺爺朱德説過,我要求你們接好為人民服務的“班”,而不是接“官”,不要老想著往上爬,遠了跟人民群眾的聯繫。
“實事求是是爺爺對我們的基本要求”
2016年5月,四川省西充縣農村的一處莊稼地裏,遠遠地走來兩個50多歲像是搞“農業技術”的人。只見他們一邊低聲交談著什麼,一邊伸手翻看著地裏的秸稈。與上一次跟爺爺一起下鄉“陪同者”的身份不同,這次到“鄉下看看”的正是劉建本人。
爺爺對農村和土地的深厚感情不必多言,雖然劉建自打當兵後基本沒在農村生活過,但爺爺血脈裏對基層勞動人民的情感,始終流淌在劉建的血液裏。“原來,一直工作生活在部隊,我接觸最多的就是基層官兵。現在,能真正接觸廣大的各階層勞動人民,深入了解和反映他們的現實問題,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劉建口中所説的“機會”,指的是2013年,劉建成為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劉建説,政協是通過界別聯繫群眾的橋梁和紐帶,政協委員不是“官”,在政協,既可以為協商民主獻智,也可以為參政議政添彩。如果爺爺還在,這是不是他最樂見的一個身份呢?
儘管是軍隊委員,“任職”政協委員而非“兼職”政協委員的劉建,並不輕鬆。但劉建對政協沒有拘束、暢所欲言的探討氛圍十分讚賞,“我不説話可以,但説了就要説真話。實事求是是爺爺對我們的基本要求。”劉建依然笑瞇瞇的,目光卻是堅定,這或許也是劉建相承的紅色家風的內涵之一。
實事求是,這也是前面劉建“下鄉”的初衷,一定要用紮實的調查研究支撐起自己的話語權。仍然跟農民和土地相關,這一次他關注的是農民們種植的農作物秸稈合理利用問題。
“您不是搞軍事裝備的嗎,怎麼還對秸稈利用有研究?”記者一臉詫異。
劉建則更為詫異,秸稈焚燒造成的空氣污染問題難道還分專業嗎?改善農民生産生活方式還分專業嗎?不是應該全社會去關注和呼籲嗎?記者無言以對,劉建説的沒錯,政協委員對民生民情的探查不分專業,沒有界限。或者説,只要跟老百姓相關的問題,劉建都放在心裏,因為他始終保有著“百姓”情懷。
其實,針對秸稈沼氣化利用問題,劉建已經連續兩年就這個問題撰寫提案,呼籲有關方面加大支援力度。
“對於農民而言,每年種植農作物剩下的秸稈太多了,不就地焚燒又能怎麼處理?”關注歸關注,劉建卻遠遠沒有停留在關注層面。他真正認真地去思考、去調研、去總結。為了了解清楚農村基層老百姓秸稈使用的現狀和問題,與其他委員報名參與全國政協的集體調研不同,劉建的十余次調研全部都是自費。
在一次次個人調研中,面對現實問題,劉建繼而轉向“技術性”探求解決途徑。一次在四川的走訪中,劉建無意中發現秸稈轉作沼肥的處理方式,茅塞頓開。“現在我們的能源形勢那麼緊張,可再生能源的開發利用顯得尤為重要,將秸稈變作沼肥,既解決了秸稈的合理利用又能增加可再生能源,這不是一種雙贏嗎?”
7月7日,全國政協在京召開第52次雙週協商座談會,圍繞“加強農作物秸稈綜合利用”建言獻策。劉建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雙週協商座談會發言席。“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來爺爺不厭其煩地叮囑我,要把基層官兵的各種情況摸清楚摸透,就是想告訴我,所有事情的分析研判都要有賴於對基本問題實事求是地把握,這樣得出的結論,制訂出的方案才會有的放矢。”劉建説,原來爺爺早就把做事情的方法教給了他。
早在今年年初,得知全國政協將專門召開重要會議協商“秸稈”問題,劉建第一時間報名參加。此後幾個月,他又多次去四川實地調研,與四川沼氣研究所深入探討研究現狀,將最新情況整理成一份發言材料。雙週協商座談會發言時間有限,更多委員希望有發言機會,除了對主要觀點進行現場發言,細心的劉建還把目前已有的秸稈利用方式的對比和前景進行了詳細梳理,做成附件一併提交給了全國政協領導。
“‘秸稈利用’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性問題,青山綠水是全體人民的共同家園。”劉建説,這個家園是無數像爺爺和奶奶一樣的革命者用血肉換來的,保不住這青山綠水,我不知該怎麼面對爺爺奶奶。
7月的這個週日,我們在劉建的辦公室待了整整一天,因為我們想知道的太多了。令人感動的是劉建的坦誠,他將這個家族裏如同普通人家一樣的生活,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記者曾問,有這樣一位爺爺是否壓力山大?劉建想都沒想回答説,榮耀是屬於爺爺的,我們後代能做的是儘量不給他老人家丟人。
歷史走到這個家族的第四代,劉建的兒子也已參加工作。據説,這個孩子身邊很少有人知道他與朱德的關係。用劉建的話説,這一代的孩子選擇不再生活在祖輩的光環下,但革命家庭的紅色血脈是永恒的印記,無論別人知道與否,孩子們心中最為清楚,紅色的根和魂,是歷史和命運所賦予的責任和擔當,他們會也必須一代一代地背負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