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的不是特殊照顧,而是能像普通人一樣自主出行。”北京新生命養老助殘服務中心主任,長期致力於推動無障礙環境建設的杜鵬如是説。
近年來,無障礙環境建設成效顯著,但殘障人士的實際出行體驗中,仍存在諸多被忽視的盲區。無障礙坡道被封堵佔用、盲道錯位存安全隱患、火車站無障礙設施缺位——這些殘障人士出行中遇到的“小事”,實則是關乎無障礙環境建設推進的“大事”。
近日,《法治日報》記者採訪多位殘障人士,傾聽他們生活中那些“邁不過去的坎”。
出行常遇“攔路虎”
11月3日早上,記者在位於北京市豐台區的匯愛大廈見到了坐著輪椅的杜鵬。
簡單寒暄過後,他熟練地操控著輪椅在前面帶路,直行、轉彎、乘坐無障礙電梯,領著記者來到一間辦公室接受採訪。
他既是無障礙環境的使用者,也是積極的推動者。提起自己的出行經歷,他語速飛快打開了“話匣子”。
20多年前,杜鵬上大學期間突發脊髓瘤,手術後不幸高位截癱,從此與輪椅為伴。他當時家住一棟老式居民樓的三樓,沒有電梯,上下樓很不方便,一度“只能通過房間的窗戶去感受四季的變化”。
2012年,杜鵬開始參加工作,負責無障礙出行項目,以讓更多的“輪椅小夥伴兒”能夠走出家門。
在他眼裏,十幾年來,北京的無障礙環境建設水準已經有了質的飛躍,但出行仍會遇到各種難題。
作為輪椅使用者,一個讓杜鵬比較頭疼的情況是操控輪椅逛商場。
他家附近今年新開了一家購物中心,在規劃建設時設計了無障礙坡道。但讓他無奈的是,購物中心的管理方為了防止電動自行車、摩托車進入,人為用柵欄和石墩將坡道攔住,他的輪椅也無法進入。
無奈之下,杜鵬只好撥打北京12345熱線投訴。經過與購物中心溝通,對方在石墩之間留出一個小口,他操控輪椅能勉強通過。但在他看來,這個留出的小口並不符合無障礙環境建設標準——0.9米至1米寬,如果其他人乘坐寬一點的輪椅則難以通行。
他還發現,類似情況在他家附近同樣存在,另外3家購物中心同樣在規劃建設時有無障礙設施,管理方人為設置了欄杆將無障礙設施堵住。
楊青風是一名視障人士,也是專注于幫助視障者掌握獨立出行技能的公益項目金盲杖的負責人。他告訴記者,視障人士出行的首要問題就是過馬路。
“我們順著盲道下坡時,經常遇到‘攔路虎’,就是擋車的石墩。一個不小心,腿撞上石墩,石頭對骨頭,那一下真的非常疼。”他説。
過馬路的坡道,有些設置也不合理。
有一次,楊青風持盲杖順著盲道下坡,走著走著感覺不對,他竟然沒有走上斑馬線,而是走上了機動車道,“你説這多危險”。原來,盲道下坡路段沒有銜接上斑馬線,而這種情況他遇到過多次。
他説,過馬路還有一個問題——“作為一名視障人士,你怎麼判斷紅燈還是綠燈?”
“理想的情況下,路口應該安裝聲音提示裝置,有‘嘟嘟’聲,如果是快響,就表示是綠燈,如果是慢響,就是紅燈。但是,很多路口並沒有安裝。還有很多路口把兩個交叉方向的提示音混在一起,我們在同一路口的同一位置,聽著既有快響又有慢響,根本不知道是走還是停。”他説。
相關服務存在盲區
安徽人陽陽(化名)因下肢癱瘓,平日裏依靠輪椅出行。她平時出門主要乘坐公交車,而且是固定的公交線路,因為只有這趟公交車配有渡板。如果乘坐其他線路的公交車,往往需要依靠旁人合力把她抬上車,既麻煩又危險。
據她回憶,她經常乘坐的這趟公交車,大部分司機會下車搭上渡板幫助她上車,但也出現過幾次司機拒載的情況,理由是電動輪椅不安全,她再三堅持才得以上車。有一次,一名司機堅決拒載,她等了半個多小時下一輛公交車才開過來。她投訴後雖然得到了司機的道歉,但問題並未徹底解決。
陽陽向記者提到,渡板的正確用法是在站臺與公交車之間形成平緩坡道,方便殘障人士自行上下車。但在實際情況中,很多公交站臺缺乏無障礙通道,輪椅無法上去,她只能在馬路上候車,導致渡板直接搭在地面上,坡面陡峭,上下車都需要他人協助。
她曾多次通過市民熱線反映過站臺無障礙設施缺失的問題,但得到的解決方案只是“讓司機協助”。
楊青風則日常習慣乘坐地鐵出行。北京地鐵站內設有專人提供無障礙服務,這為不少視障人士獨立出行提供了便利。
但他遇到的新問題是,他每天早上上班時乘坐地鐵,如果要申請人工服務,不僅要花費時間等待工作人員到來,而且工作人員還會要求他乘坐直梯,不能乘坐扶梯。
“他們擔心我在扶梯上踩錯摔倒。”他説。但由此導致的結果是,早上人多,這一趟直梯上不去,他就要再等兩三趟,十幾分鐘就過去了。後來,他索性自己跟著人流走,從固定的列車車門下來後,憑記憶大概知道扶梯的位置,但是有時候也找不準,“如果能有提示音指引,不需要人工服務我自己就能走”。
楊青風認為,選擇乘坐扶梯還是直梯,“應該讓視障人士自己決定”。
前段時間,杜鵬出差去內蒙古自治區一個小城辦事,要先從北京乘坐高鐵到達通遼站,再從通遼站乘坐綠皮火車前往目的地,那是一個“特別小特別小”的車站。
列車到達車站後,車站工作人員把他從火車上抬下來。因為這個小站是低站臺——因客流量少,車站極少遇到殘障人士出行,所以並未修建無障礙設施。
障礙把他們往回推
今年4月,陽陽要去外地探親。買票時,她查詢幾趟車都沒有無障礙臥鋪席位余票。(記者注,殘疾證與身份證聯網,購票系統會自動為肢體殘障人士分配無障礙席位。)
她撥打客服電話,客服建議她到車站窗口找售票員。她前往車站售票窗口,售票員告訴她確實沒有無障礙臥鋪席位余票,因此,她只能購買普通臥鋪票。
乘車前,陽陽辦理了重點旅客預約服務。乘車當日,她在家人的陪同下趕到車站,工作人員接到她之後,輔助她優先安檢、驗證和檢票,通過綠色通道進站並一直送到站臺上的無障礙電梯口,但沒有告知她普通輪椅難以直接推進車廂。
列車進站後,停靠的站臺沒有無障礙設施,她要通過“走”臺階才能上車,而且窄小的車門無法容納她的輪椅進入。著急的列車員看著她説:“你能不能站起來走進去?”這個詢問讓她感到非常窘迫。
無奈之下,送行的家人把她抱起來送進車廂,再把輪椅折疊後放在了火車車廂連接處,車廂裏狹窄的過道無法讓輪椅自由通行。
今年夏天,楊青風乘坐飛機從江西回北京。持盲杖(可伸縮盲杖,收起時非常短)登機後,他將盲杖收起放進前排座椅後面的袋子裏,以備不時之用。不一會兒,空乘人員走過來,禮貌地表示要替他暫時保管盲杖。
“她的意思是暫時收走我的盲杖,下飛機時再還給我。但盲杖相當於我的眼睛,收走了,我怎麼辦?沒有盲杖,我會非常沒有安全感。”楊青風回憶説。
因此,他詢問空乘人員收走的原因,對方稱這是公司規定。他説“我不能給你,因為我要用”,對方稱如有需要可以找乘務員尋求幫助。
為避免影響飛機起飛,楊青風將盲杖交給空乘人員。在隨後的3小時飛行途中,他既沒有去衛生間,也沒有尋求空乘人員幫助。飛機到達目的地後,空乘人員主動把他的盲杖送還。
並非所有的航班都如此規定。他上個月乘坐飛機前往外地,在機艙裏主動詢問空乘人員能否將盲杖放在身邊,對方回答“沒問題”。
楊青風説:“很多殘障人士不願意出行,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這些看似細小卻實實在在的障礙,把他們‘推’了回去。”
杜鵬希望,其他人能夠正常行走的地方,他們也可以在不必麻煩他人的情況下自主到達,整段路途能夠真正實現“無障礙”通行。
政策連結
2023年9月1日,無障礙環境建設法施行,對無障礙交通運輸設施建設、交通運輸工具配置、出行服務、資訊交流及相關保障措施都提出了具體要求。
近些年來,交通運輸部先後制定《城市公共汽車和電車客運管理規定》《國內水路運輸管理規定》等部門規章,對無障礙出行、設置專座、助老服務等提出要求。
2018年,交通運輸部會同住建部等制定《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善老年人殘疾人出行服務的實施意見》;2021年,交通運輸部制定《綜合運輸服務“十四五”發展規劃》,作出構建無障礙出行服務體系等工作安排;2024年,交通運輸部會同國家鐵路局等發佈《關於進一步加強適老化無障礙出行服務工作的通知》。(記者 陳磊 見習記者 王宇翔 記者 戴蕾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