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整理房間，偶然在箱底翻出一件舊物，那是一隻老式保溫杯，杯身已銹跡斑斑，款式老舊而醜陋。撫摸著它，娟和我在盲校一起求學的往事悠然浮現，絲絲縷縷，再次扯疼心扉。
娟是我離開學校後，埋怨最多的、也是懷念最深的人。她是一位來自內蒙西部阿拉善大沙漠的姑娘。我們的第一次聊天，是在一個週末的晚飯後，坐在學校大院花壇邊開始的。她説她家中養了六隻小貓貓，它們的小身體軟軟的、毛毛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六隻小貓會同時爬到窗簾上去盪鞦千，媽媽新買的一條粉色窗簾，沒兩天就被它們抓的破破爛爛。……説到小貓，我的話匣子一下被打開了，我家中也養過很多只貓咪，講到養貓的趣事，便拉不斷扯不斷。娟的聲音甜甜的，並帶有濃重的西部腔調，和我的東部口音混雜在一起，如同一串串音符，在黃昏裏跳躍。
青春時代的友誼，説來就來。自從那次聊天，我和娟的關係一下拉近了，她吃飯拉上我，逛街拉上我，打水拉上我，上廁所也要拉上我，除了上課時間，我倆活脫成了一對連體嬰。從早到晚，我們説説笑笑，打打鬧鬧，她像一隻活潑的燕子。我便成了另一隻燕子，她飛，我就跟著一起飛。
譚俊舉（傳統篇－彩蝶圖）
我喜歡娟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她長得好看，聽同學們議論，娟的皮膚是真的白，白的如同觀音菩薩手上的羊脂玉凈瓶，而且，不涂脂，不抹粉，雙頰呈現出青春少女特有的自然紅。“人家都説你好看，能讓我摸摸你的臉嗎？”猶豫了好久，我對她説。她咯咯笑著拉過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一張小臉，細嫩光滑，如一隻清晨含苞的玫瑰，嫩到不掐也能滴下水來。原來，大西北呼嘯的風沙，同樣能滋養出美麗的“珍珠”。她的身量不算太高，卻上下勻稱，一行一動，活潑俏皮，是羨慕死人的那種光吃不胖型。娟的右眼完全失明，左眼有將近0．3的視力，如此，她便自然而然成了我生活中的“眼睛”。
別看娟説起話來，像炒鍋裏爆豆子，可一提筆，就變成了文字癡。每次她給家裏寫信，或給同學寫信，都要讓我幫忙，我説一句，她寫一句。到後來，班上的男生給她寫情書，幫她回信的“美差”，也理所當然落在我頭上。為此，班上還鬧出些傳聞，説我暗地裏搶了娟的男朋友。
平日裏，備課、練手法，包括在學校活動搞演出，我和娟也是最佳搭檔，畢業前，在我們學校和財經學院的一次聯誼會上，我和娟合唱的一首日本校園歌曲《四季歌》，合作的天衣無縫，錄音中渾然天成的兩個女聲，連我們自己也難辨彼此。
那時，我最喜歡在週末時分，和娟帶上一本《羅蘭小語》，來到學校附近的公園，伴著茉莉花的清香和和煦的陽光，她讀書給我聽，清新淡雅的文字，配上她清甜優美的軟語，如同一條涓涓的小溪，時常在我夢裏迴圈往復。
譚俊舉（傳統篇－肥豬拱門）
兩年的時光，一晃而過。畢業典禮舉行的前兩天，父親忽然打來電話，説我們當地殘聯開辦的康復門診急需一名按摩師，讓我找校方通融一下，早幾天回去上班。我跟校長説明情況，提前離開了學校。
和娟分別那天，我倆抱在一起哭的難分難解。我把我很珍愛的一條絲巾送給她，她則把她用了兩年的保溫杯送給我。最後，她踟躕了半天，似乎有話要説，在我再三追問下，她才告訴我：她的男朋友要在當地找工作，她想在這裡多陪他幾天。可手裏的錢不多了，又不好跟家裏説，希望我借給她一些。我買完車票和路上的所需用品，口袋裏也只剩下40多元，我二話沒説，把那些錢全部塞到了她手上。
我回到家的當晚，便給娟發出了一封信，第二天、第三天，我再寫再發……我想，在一星期後，也會像連珠炮一樣，每日一封，收到她的回信。可是，一星期、兩星期、三星期過去了，我沒有收到娟的只言片語。我在心裏安慰自己，她還欠著我錢呢，一定會主動聯繫我的。轉瞬間，20多年過去了，她真的像一隻燕子，飛離了我的世界，再也沒有出現。想到這件事情，我就有些難過，倘若為了40多元錢，丟棄一段純真的友誼，值得嗎？三年前，我接到了同學玲打來的電話，才揭開了這個謎。
在我離開學校後，娟收到了學校的通知，因為她在畢業考試中，手法不過關，學校用一本結業證便把她打發了。沒有畢業證，娟回到當地沒有從事按摩行業，而是在鐵路部門做了一名勤雜工。幾年後，一場橫禍從天飛來，將她的生活砸的粉碎：娟不知在什麼時候迷上了織毛衣，一次，她彎腰撿拾地上的一根毛衣針，懷裏的另一根毛衣針卻扎入了她的左眼，她的眼球當場爆裂，鮮血長流，她一聲慘呼，奔向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深淵”。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一想起娟，心就會撕裂般的疼痛。再後來，娟的消息便被茫茫的草原和浩瀚的沙海徹底淹沒。之後的許多時光裏，我慢慢懂得，面對一些人的有苦難言，或許，我們不驚動，不打擾，無聲轉身，默默原諒，才是最好的安慰。如今，那些青春的歲月，如同一幅幅鑲嵌在日記深處的小插畫，清新雋永，回味綿長。遺落在校園林蔭中的每一個足跡，都被我小心珍藏。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我時長伴著手機裏那些久遠的旋律，靜靜回憶，伴著那首我們合唱過的老歌，向著遠方祈禱。
作者簡介：
叢艷麗，筆名熹言，內蒙古赤峰人。中國盲協文學委員會會員，赤峰市作協會員，曾在《盲人月刊》《自強文苑》《環球人物》等刊物發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