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了，大林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大家閨秀。妻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有時故意打趣：“如果你是女人，可做得個好月子哦。”大林聽了沒一點反應，妻子就收住話題，怏怏地退出房間。
這天，幾隻鳥兒早早地在晨曦中亮起了歌喉。大林起床捶捶發木的脊背，禁不住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片刻，無奈地嘆口氣，重新躺倒在了床上。
妻子聽見動靜進了門，坐在床邊，拉拉大林的胳膊，試探著説：“走，別悶了，今天我們去老家把那院子種了。”
大林習慣性地想説：“你去，我不去。”這當兒，窗外“啾啾”的鳥叫歡快的響成一片。大林聽著，仿佛看到了老家院裏春的燦爛明媚，就有些心動。
妻子看出大林的猶豫，趕緊趁熱打鐵：“你放心，不會有人的，清明都過了，哪還能見個人影？”大林想想也是，打工的到現在都該走光了，老的隨著合班並校幾乎全去了城裏伺候小的，應不會遇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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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他們的車停在了老家門口。妻子從車上搬下來育著蔬菜秧苗兒的許多瓶瓶罐罐，緊接著開始洼地、耙地，一邊幹，還一邊給大林説種植計劃：“東邊這兒種茄子、辣子，過來點幾株葫蘆、黃瓜，西邊那兒撒一些青菜籽兒，過了夏至，我們就有吃不完的菜嘍。”
大林蹲在地邊，用手捏捏潮濕的泥土，嗅著清新的綠草味兒，聽著妻子的絮叨，冰封的心慢慢融化。他想像得出，過了夏至，院子裏巴掌大小的這塊地，紫的茄子，綠的辣子，身披毛刺的黃瓜，挂著晶瑩露珠的菠菜，就能熱熱鬧鬧擠滿整個菜地。
“哐當”，院門被人猛然推開。大林站起身，循著聲音張望，心卻一陣緊縮。
“是，是啞才哥，”妻子顯然也很詫異，話音還未落地，啞才哥就“嗯嗯呀呀”嚷了起來，好像發現了外星人。大林縮著的心放鬆了下來，就憨憨地笑。
張俊莉《月與荷之二》
“啞才哥與你握手呢！”妻子的話點醒了憨笑著的大林，他剛伸出手，一雙粗糙的手便握住了他，又迅速地鬆開，然後兩隻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了他。
大林也不由抱住了啞才哥，瞬間眼睛酸酸的，有些想哭。
這是他親愛的啞才哥，他從小形影不離的玩伴。那時，他跟著啞才哥一起上下學，一起寫作業，一起看書話理想。大林記得，一個夕陽染紅天邊的傍晚，他們在村外的一棵老榆樹下看書，啞才哥一口氣讀完了一本《百慕大三角》，抬頭看著天邊炫目的晚霞，眼睛亮亮的對他説：“我們要好好讀書，將來走出大山，到外面去！”
然而，在小學畢業考試前，啞才哥生了一場重病。昏迷三天后，一心求神顯靈的大人才醒悟過來，慌慌忙忙將啞才哥送到了醫院，卻早已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從此，啞才哥走進了無聲的世界。他的名字“亞才”從那時順理成章被寫成了“啞才”。
啞才哥很興奮，推開擁抱著的大林，“嗯嗯呀呀”地一陣説，還來拉大林的胳膊。大林心裏沒譜，就抽著胳膊，趕緊搖手。
“啞才哥比劃的應是請你到他家裏去坐呢。”聽到妻子解釋，大林堅決收住了腳步。他知道啞才哥的家並不遠，知道啞才哥的一片誠意，但他不能去。
大林的推脫，讓啞才哥想到了什麼，他鬆開了大林。
“他要給我們栽秧苗呢，我拗不過他。”
“他以為我不去做客，是菜地還沒有種完，所以就幫你種菜了。”
大林猜出了啞才哥的良苦用意，心中泛起了錐心般的酸楚。
啞才哥失聰後退了學。每當大林去探望，啞才哥大顆大顆的淚水像開了閘門，冰冰涼涼地涌入了大林的心裏。上中學前，大林翻出炕蓆下皺皺的幾張零鈔，上集鎮挑選了他認為最好的一件禮物送給了啞才哥。那是一張當時最流行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匹駿馬，朝著旭日，昂首奔騰，勇往無前。後來，聽説啞才哥揮起長鞭，當了羊倌。再後來，啞才哥學著壘墻蓋瓦，常年在外務工，成了工地上一位有名的好把式。
張俊莉《綠意》
大林工作後回老家，只要看啞才哥門開著，總要帶著妻子進去坐坐。啞才哥的房屋什麼時候都乾淨整潔，物什擺放永遠是那樣井然有序。一次，看妻子端詳玻璃板下壓著的那張明信片，啞才哥就給妻子指指大林，咧著嘴燦爛地笑。
“大林，啞才哥讓你把鋤頭遞過來。我拿給他。”妻子在“嗯嗯呀呀”的聲音中叫大林，大林沒動，對著啞才哥的方向笑笑。
“大林，啞才哥讓你提那個水桶過來。我去提。”大林只好再對“嗯嗯呀呀”的聲音笑笑。
菜地種完了。妻子拉大林走過菜埂站在院子中間，給他拍打褲腳上的土。“嗯嗯呀呀”，啞才哥説起了什麼。“嗯，是的。”妻子回應著。
院子裏突然老半天沒了聲，大林正奇怪，啞才哥“嗯嗯呀呀”説話聲又響起。“去過好多地方了，不行的！”妻子像是給大林説，又像是給啞才哥比劃著什麼。
大林一下子被啞才哥緊緊地抱住。啞才哥“嗯嗯呀呀”叫著，雙手不停拍打著大林的後背，似悲嚎似怨恨，好大一會兒，鬆開胳膊，又抓住大林的手使勁搖搖，然後出了門。
大林回頭問妻子：“啞才哥怎麼啦？”
“哦，他剛才詢問，我給他比劃你現在的情況，他竟然哭了，不知又為啥走了。”
大林的心碎了一地，他已不想停留，再面對啞才哥，他怕自己三個多月蓄積的淚水會如江海決堤。
汽車緩緩駛出村巷。“咦，啞才哥怎麼站在路口？”妻子按下車窗，一個信封在“嗯呀”聲中塞到了大林的手中。
大林將信封遞給了妻子——眼睛看上去好好的大林，其實已是個盲人，三個月前，由於患眼底疾病，他失明瞭。妻子打開信封，是一張明信片，上面一匹駿馬朝著旭日，昂首奔騰，勇往無前。
作者簡介：
章新俊，男，中國盲協文學委員會委員、甘肅省作協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夢裏花開》，有數十篇文學作品在全國全省徵文大賽中獲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