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 仁美文藝

散文 | 梁亞軍:日暮

發佈時間: 2022-09-02 10:55:12 | 來源: 中國網 | 作者: 梁亞軍 | 責任編輯: 吳一凡
分享到:0

在辦公室朝南的窗戶外,是一幢家屬樓。樓是舊的,是這個小鎮蓋得比較早的樓房,在窗口看到的是一間間廚房,並不是單間的,而是把陽臺作為廚房,這跟房子的設計有關,遵循著實用的原則。經常看到的是正對著窗口,四樓的一間廚房,廚房裏是一對老年的夫妻。距離並不遙遠,但在窗戶看到的依然是他們的模糊的形像,相比于那些老年喪夫或者喪妻的老人,他們是幸運的,兩個人長時間的待在一起,孤單的感覺因此被克服。

到了老年,也許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度過的時間,隨著身體的衰老,力量在衰弱,更能心平氣和地待在房子裏,也沒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走出去,一天的時間如同虛度,在老年的體驗裏,時間的感覺是否會慢下來,就像緩慢的腳步一樣,保持了同一的節律,或者時間感覺是在飛逝。老年人的時間是加法更是減法,在增加,也是減少。總之,是活著,如果沒有病苦,這一天就是舒適的一天。

image.png

宋敏《花鳥冊頁十二開之十 ·初雪》

沒有更多的事情,做飯就是一件事情。因此在早晨、中午、下午,大多數時間都可以看見他們在廚房裏忙著。洗菜、擇菜、淘米、捍麵,都是熟悉的,得心應手,不因衰老動作緩慢而受到太大的影響。生活就在細節之中,也許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在緩慢中體會這種細緻入微的平靜。看他們在一起準備食材,隨後就會有飯菜的香味,從窗口飄過來,就像透明的光線穿過玻璃。在一起也説話,但不説話的時候,沉默中也有一種交流。

每個老人都是陌生的,首先他們就是陌生人,其次衰老是陌生的,除了在這個窗口我和他們不會再有交集,沒有深入了解的願望,只限定在這樣一個角度,一種單向的注視。有時我也會羨慕一個人的衰老,也許因為過早去世的父親,一個衰老的晚年只能在想像中。如果生命是一件任務,那麼衰老完成了他,如果生命是一件禮物,那麼衰老榮耀了他。生命就像果實,衰老就是成熟之後的朽壞,自然而然。

image.png

宋敏《花鳥冊頁十二開之十二 ·翩翩》

因為父親去世得早,我看到所有的老年人都有一種陌生。有時候走出去,走在一個老年人身後,我會儘量地放慢腳步,看著陌生的背影,老年人的背影都有一種相似,就如同老是相似的。一個相同的年齡作為衰老的基準,我們用以往的經驗和科學的認知,把六十歲作為跨進老年人的界限,以六十歲作為基準,三十七歲去世的父親,還太年輕。我們的生命來自於偶然,死亡是不確定中的確實,是一種不同於偶然的必然。我們決定不了自己的生,似乎也無力決定自己的死,在生和死這性命攸關的重大事件中,我們似乎都是被動的,一種外在力量讓我們在虛無中誕生,又把我們的生命吞噬,重歸於虛無,我們生和死難道都是隨機的嗎?如同編進一套時間的密碼和程式中?

也許只有衰老時的年齡,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才是一個安慰,悲痛的情感也得以減輕。跟在一個老人身後,但並不希望他轉過身來,突然看見一張陌生的臉。我更願意看著他的背影,看到他頭上花白的頭髮,一個生命被允許來到自己的晚年,他的衰老讓我肅然起敬,因此我願意向每一個陌生的老年人致敬。走在前面,就像他的衰老在引領著我,而我已經活過了父親去世時的年齡,接下來的每一天,似乎都會變得不同。一九八二年我出生,在父親的死亡中我將又一次誕生,我活到了父親生命的空白之處,我看到三十七歲的父親,在暮色中推開院門走回家中,一個家都被父親的光芒所照耀。而在三十七歲之後,我再也看不見一個三十八歲的父親,他的生命在時間中歸於虛無,只有家對面的坡地上,墳頭的青草一年一年的枯榮,父親以不在的方式存在著,就如同在死亡停止了生長。

我活到了父親生命的空白之處,那是逝去的生命留下未知的荒野,如同父親這個詞,在我的筆下,展開了空白之頁,我的筆以他的死亡為墨。短暫、無常、易逝,生命屬於我們,又似乎不完全屬於我們。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我們都是暫時的寄居者,身體和生命總有一天我們要失去它。

但我會努力活到自己的晚年,當我在辦公室,看著對面的廚房裏的老人,在衰老中度過的每一天,生命在死亡的注視中已經變成了恩情。但願他們每一天在廚房裏操勞,感到的不是重復,他們像消化食物一樣吸收著時間的營養。當我走出去,走在一個個老人身後,但願老年讓他們感到不只是病苦。活著的生命像光焰,如同狄蘭·托馬斯詩歌中寫道:“老年在日暮之時應當燃燒咆哮……/嚴肅的人,臨近死亡,走過炫目的嘆息,看見/失明的明睛可以像流星一樣歡欣地閃耀……”

作者簡介:

梁亞軍,陜西寶雞岐山人,生於八十年代。有詩歌散文見於《詩刊》《星星詩刊》《北京文學》《延河》《奔流》等,著有詩集一部,曾獲陜西青年詩人獎,河南奔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