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簽約作家，江蘇省紫金文化人才優青。著有長篇小説《冬日焰火》、小説集《不虛此行來看你》、詩集《在靜寂裏逆生長》等多部文集，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鍾山》發表。2018年10月由中國作協主辦的王憶詩歌作品研討會在北京舉行。曾榮獲第三屆中國青年詩人獎、第十屆金陵文學獎、第八屆上海好童書獎。
清晨大雨（節選）
王憶
人民文學 2022年05期
一
小紅豆出生時，顧淺就去另一個國度開始新生活了。很難想像，當她要拋下這一切，投入下一段人生時是懷著怎樣的情緒與心情，儘管這些不是她，或任何人可以決定的。之前就問過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有天堂和地獄這一説？她什麼都還沒説，滿眼已給出了篤定的答案。我想笑，一個高才生怎麼會有這麼神化而迷信的想法？
都還是單身的時候我們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得了不治之症，第一反應是想方設法離開了相愛數年的男友，與病魔鬥爭了好多年之後，最終遺憾離去。她哭著鼻子説，女主角太善良了，她肯定會去天堂的。我説，這只是個電影而已，假的！她用冰涼的手心捂住哭得通紅的鼻子情難自控地搖頭。天堂是什麼樣的沒人知道，而地獄又是如何也沒人想知道。要説最使我相信的一次應該就是送她離開的那一天。那個大雨滂沱的早晨，我經過她身旁時，特別篤定地説了一句：你是去天堂了吧。一轉眼，人間也已經有好幾年沒再下過那麼大的雨了。
昨晚半夜醒來刷朋友圈，刷到了李建明五分鐘前剛發出的一條資訊。是一張在醫院産房的照片，上面寫著：親愛的小寶貝，歡迎你來到我們家！這是又生了？我啥也沒顧上，一個電話直接撥了過去。李建明只喂了一聲，我就聽出他現在是有多喜悅。他大概也以為我這麼晚打這通電話是為了恭喜他的，那好吧，我輕咳一聲：恭喜你了，又得一子！我當然明白，接下來他肯定要跟我寒暄一番，再説説孩子和孩子媽的情況。所以我不得不搶先拋出打電話來的重點：你們這會兒都在醫院，那紅豆呢？今天是週日，應該是要接回家的吧？他聲音遲疑了一下，應該是從興奮之中剛被我叫醒過來。啊……紅豆，在呢……她這會兒在幼兒園呢，有全托老師照顧，沒事，很安全……我就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大男人每天忙完工作，回家再忙著照顧孕婦和孩子，的確是顧不過來。這會兒又來個小的，哪怕不是故意的，肯定也顧不了大的了。但是我好像一直對他這種這麼快建立新家庭的行為，還是沒能完全接受。我不是跟你説了嗎，你要是真的忙不開，帶不了紅豆可以告訴我啊，我去接她回家。這麼小的孩子就送去全托，她肯定盼著週末被接回家，你總把她扔那兒多可憐啊！在顧淺生命漫長又短暫的三十年裏，她一直都是一個始終保持體面的人。她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很優秀，但也知道自己並不差。只可惜英年早逝，明明曉得身患重病，卻偏偏硬要把孩子生下來。她臨走前反覆拜託了我好多次，説將來紅豆就是你的乾女兒，你有時間替我多陪陪她。是啊，我得加倍完成我姐們兒留下來的重托，畢竟紅豆是這世上，讓我感覺唯一還能與她有關聯的人了。我話還沒説完，電話那頭便傳來産婦的召喚還有孩子的哭聲，李建明來不及解釋什麼，只得抱歉地對我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兒太……太忙了……我挂了電話，哼唧一聲，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蒙頭睡去。
使我煩躁哼唧的，也不止這一件事，話説周曉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住了。都是這倒楣雙十一給鬧的，電商瘋狂也就罷了，他一個教小提琴的也跟著瞎起鬨，天天學人家網紅主播忙直播賣貨。我説，周曉你一把年紀的人了，能不能不搞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租工作室是給你教學生上課的，不是讓你想一齣是一齣改成直播間的。這不是胡鬧嘛！人家可不服氣了：這怎麼能是胡鬧呢？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能不懂線上行銷呢？現在直播賣貨多熱啊，你瞧瞧抖音、快手、淘寶各種平臺哪個不直播。我賣課程是資源再利用，又沒有任何物流成本，無非是多花些時間錄製。這叫緊跟時代潮流，永不落後。再説我這兒還有麗薩幫忙佈置設計，沒你想的那樣複雜。你是永不落後了，但是你真以為直播賣貨就是吆喝幾聲那麼容易？別瞎扯了，當初開工作室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説，教學生拉琴是為了培養更多熱愛音樂的孩子，一定要把優美又動聽的種子種在學生心中。如果用高雅藝術換取金錢買賣，那就是淹沒了對藝術的初心。我真納悶了，怎麼來了個麗薩你這初心就波動了？那麼一個佛係藝術家這會兒居然要追趕潮流弄得一身銅臭味。
還有兩天就是雙十一了，你記得多拉點人來我直播間衝人氣啊！天還沒完全亮，我已經被周曉的電話給吵醒了。
敢問除了你的學生和家長誰還會特地刷到你這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周曉，你到底怎麼想的？還回不回家了？你再不回來，我看你索性把東西打包去你那所謂的直播間吧，天天播，天天吼，課也別上了，徹底改直播課多好！“粉絲”讓你拉什麼你就拉什麼，看你能撐多久。
我忙完這幾天就回，你得讓我嘗試嘗試新的東西。我和麗薩這麼絞盡腦汁想辦法，還不是為了我們兩個將來打算嗎？你難道真的想讓我在出租屋裏娶你？我想冷笑，又忍住了。
我真不理解周曉的想法，我從沒説過跟他在一起，是為了等他賺錢讓我過上好日子。到現在我都很懷念，那一年在落地窗外看到他挺拔的身姿，眼睛微閉，嘴角上揚，立在雨中拉了一曲《愛的禮讚》。雖然我們認識的時候，他早已不是風度翩翩的青年，但只要一聽到他拉起琴來，我便會覺得有些人或許會因為某種閃光點而永遠不會老去。時過境遷，當初那個溫文爾雅的周曉不知不覺中竟然也變得油膩起來。
二
週五，我提前聯繫了李建明，告訴他這週末我去接紅豆回家住。李建明那兒直傳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是在街上奔跑。問他怎麼回事，他忙著説，是在趕去超市的路上給孩子買尿不濕之類的物品。這不是應該早幾個月提前準備的嗎？怎麼會搞得這樣措手不及？電話那頭有了熙攘聲，應該是進超市了。開始是準備了一些，卻沒料到孩子一天能尿十回八回，備下的十包尿不濕壓根兒不夠，所以現在才手忙腳亂。也是，生紅豆的時候，顧淺從懷孕兩個多月就開始準備孩子出生之後需要用的東西了，光奶瓶就買了七八個，更別提囤尿不濕這類必備的日常用品了。不能説他是完全虛情假意，但聽起來也像是很敷衍的客套話。謝謝你啊，真不好意思我的孩子還給你添麻煩……紅豆過去不會影響你和周曉吧？我應了聲沒事，就挂斷了電話。
紅豆向來很乖，四五歲的年齡不哭不鬧，不要玩具和電子産品，還總冒出幾句小大人的話。唉，真是沒媽的孩子懂事早啊。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説：乾媽，又麻煩你來接我了。真是個機靈鬼，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乾媽想你了，所以就主動跟你爸爸申請來接你回去過週末啦！我笑著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紅豆晚上喜歡摟著我睡，她説我身上有媽媽的味道。我問她：那你還記得媽媽長什麼樣子嗎？她眼巴巴望著我搖頭。我把她摟進懷裏，撫慰説，沒關係，乾媽就是你的媽媽。紅豆好乖，我們睡覺吧，做個好夢。半夜十二點半左右，枕邊手機陡然振動，我迷迷糊糊，以為是李建明忙完了才想起還有個女兒寄宿在別人家，一抬手居然是周曉打來的。
幹嗎？都幾點了？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睡？我跟你説啊，我明晚八點開播，你抓緊給我拉人進來知道嗎？買不買無所謂，但是人氣必須要做上去。你一定要想辦法拉人進來。
好啦好啦！你有完沒完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説，我們都睡覺了，半夜三更的……
什麼？你們……誰啊？誰在我們家睡覺？
紅豆！紅豆在我們家呢！我特不耐煩。
哦哦，那你們睡吧，睡吧！記得明天拉人進直播間啊……
周老師，早點睡吧，明早我們還得試播一遍呢。聽到這小尖嗓子，我在這頭啪一下摔了手機。
可是不管怎麼樣，第二天我還是幫周曉吆喝了幾聲，幫他把直播預告轉發了幾個群。然後，這事就跟我沒太大關係了。周曉本來也不是這樣的，當初我看他踏實穩重，應該掀不起大風大浪。現在怎麼會變得“瘋瘋癲癲”的？我當然想過跟他提分手，五年了，他大我十歲，我還不算老，現在離開應該還有機會遇到更適合的人。當初也只是自己一味單方面的喜歡，他之所以回應，可能與我的無條件付出有關。可笑，他不回來我還守著空房子幹嗎呢？畢竟我也不是以前那個小女孩了。所以到底是我變了，還是周曉他本來就是這種樣子？中午我問紅豆想吃點什麼，我説，乾媽帶你去吃牛排好不好？她坐在地毯上看動畫片，對著我搖搖頭。我又問，那吃肯德基？她還是搖頭，我無奈地問，那你想吃什麼？小傢夥想了半天支吾著説：我不想出去吃，爸爸每次來接我都是在外面吃了飯，就把我又送回幼兒園了。她忽閃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小聲“央求”道，我今天能不能在家吃，明天再去幼兒園？孩子説得一臉波瀾不驚，而我心裏卻像是被灌了幾盆醋一樣酸楚。顧淺上大學時就有省吃儉用的習慣，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我時常責備她，幹嗎對自己這麼勤儉節約，吃好吃壞，總得吃飽才算吧。她也總一臉不以為然地説，沒事，我剛好可以減肥。嫁給李建明之後，以為她能過上像樣點的日子，但不想終究沒能逃得掉厄運的魔掌。
我到現在還能想起，當時第一次帶著周曉去見顧淺的場景。她説，總體印象還行，就是感覺沒你説的那麼好！我問哪兒不好，她掰著指頭數，首先年齡大了點，其次是搞藝術的，工作不太穩定。再有……你真的覺得他是像你愛他一樣愛你嗎？最後一問確實也讓我有點反應遲緩。可我還是逞強説道，我覺得也還好啦，愛多少這種事是計較不起來的，再説本來也是我先喜歡人家的，等了那麼多年才等來，也就顧不上那麼多細節了。跟周曉在一起後，我真的確定這是最接近理想生活的狀態，再強悍的好勝心也會因為得到愛人的青睞而感到知足。周曉的確是個很不錯的男人，顧家，懂得照顧女朋友的感受，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大包大攬。他唯一缺少的是有一份穩定工作，多少年前從原來的中學辭了職就沒再有一份固定的職業。我們去逛街，正巧經過新街口附近一家正在轉讓的店舖，地方不大，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不過位置還算不錯，在一條不是很長的巷子裏，周邊的店也都不是很大，有些鬧中取靜的感覺。他在門口停留了好一會兒，貌似在有心記轉讓店舖的聯繫電話。我説這地兒挺不錯，回去聯繫一下吧，用來做一間工作室是可以的。我們默契地相視一笑，這事就算敲定了。我以為所謂真正愛一個人，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幫他做他想做的事情。因為我心裏清楚，雖説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他，實則我是在為滿足自己。
我一早就明白周曉是有才氣的，工作室經營得很順利，招收來的學生每月都在增加。周曉在工作室成立之後，每晚忙得再累也會趕回來給我做飯。他從裏到外儘是用不完的熱情和活力，一點也不像快四十歲的中年大叔，反倒頗有創業青年的衝勁。
他説：這還不是因為有你那麼大的支援，為了我，你真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挖空了。
我説：我也不完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那你就這麼敢放手一搏，不怕輸嗎？
我盯著他眼睛説：顧淺説我下決心告白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我跟顧淺反覆討論過，我和周曉未來的走向，可結果總是不了了之。想結婚嗎？當然想，有時天真到甚至連做夢都想嫁給他。顧淺倒也不怕打擊我：可他未必想娶你。太有才的男人可不好征服。我無奈笑笑，沒心沒肺地説，這年頭誰還把結婚當回事，在一起開心一天是一天，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何必為沒發生的事情發愁。顧淺聽完露出一臉我已經“無可救藥”的表情，直搖頭。“要我説你跟他真的不合適，家庭、教育、成長環境截然不同，還有十歲的年齡差距，我是真不信你倆以後能走得長遠。”
我也不信她嫁給李建明能一直幸福，找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男孩能有多好？除了一腦門子熱情，其他一點也不實際。別人不説，我作為閨蜜同樣也不看好他們。不過想想李建明除了身上帶有一些小鮮肉的特質，倒也沒什麼年少狂妄的劣質行為。高學歷、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待人接物也很有一套。唯一令人覺得身為獨生子的任性行為，也就是在追求顧淺和結婚這件事上。很顯然，相差五歲的姐弟戀大部分人並不看好。顧淺尤為可憐，從小喪失雙親，只有一個弟弟與她相依為命。姐弟倆吃百家飯長大，千回百轉都考上了大學，沒料到弟弟在參加一次學校野營時莫名失蹤。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就像個孤兒行走在這座城市裏。這樣的家庭，男方父母一聽必定是五雷轟頂，使盡渾身解數也要把這樁姻緣拆散。未來婆婆更是説出了“你不要仗著自己年紀大，有社會經驗就誘騙我兒子”的狠話。哪知道老薑再辣，也不如年輕人腦子轉得快。李建明熱血往腦袋一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家裏偷出戶口本，一清早拉著顧淺直奔民政局。不出仨月，婚禮和懷孕同步進行，並自行完成。婚禮現場男方父母大鬧，罵顧淺一無所有，就是看上他們的錢財，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勾引上他們兒子。我説：“顧淺，你那麼有主見的一個人，這次是不是腦子‘瓦特’了？這是婚姻，不是談戀愛還能分手，你被他家裏人這麼糟踐，以後能幸福嗎？”她不吭聲，只是抱著頭哭了好久才説：“我真的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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