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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吳東正:野林渡

發佈時間: 2022-07-08 10:30:15 | 來源: 中國網 | 作者: 吳東正 | 責任編輯: 吳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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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林渡》

吳東正

麥子黃透的時節,我還在野林尋找著那個叫“吾”的人。

成片成片金黃的麥浪綿延不絕,有一種密集重壓的威逼之意,盛氣淩人地昭示著它們這一角色在當前所演繹的重要程度。輕輕的風舞裏,眼前和遠處便都搖曳出一幕盛世繁榮的景象,也把這塊地域上的厚重和深沉掩藏其中。此刻,已然看不到了從前意義上的滿目荒涼,色彩的光連綴著生命線上閃爍的跳蕩,構成這大地上最樸素、最簡明的真實。

萬里晴空,高天碧藍,連一絲雲朵兒也沒有。

也許,已經很少有人能想起“野林”了,不記得在寬廣的董志垣上,這個村子靜靜地偏安一隅。四十五年前,不知道野林的某個誰,意外地從溝洼畔地下挖掘出了一件玉戈。野林從此忽然有了靈動的跡象,那位不為後世所知的“吾”猛然站到了人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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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久生《山光斷處見人家》

我在縣誌和無數宣傳畫冊上不止一次看見過關於那個玉戈的圖片,介紹中除了説它的大小薄厚外,還説它體型扁平,鋒呈三角形,有中脊和邊棱,兩面開刃;青白玉質,局部有少量褐斑,屬於國家級文物,並把它定義為當年的儀仗類玉兵器,最主要的是它的援部近闌處有陰刻甲骨文“乍冊吾”三個字。介紹最後説,“乍冊”(“作冊”)是商代掌管宮廷記錄、著作簡冊和奉行國王告命的官職,“吾”則是擔任者的名字。

介紹都是有關玉戈的,“吾”卻像是有點被忽略的感覺,我清楚,這對“吾”實際上很不公平。我曾認真仔細地觀察過那三個字,果真字跡纖細,表達深刻。但很明顯,這並非玉戈打磨製成後的統一要求,而是個人隨意刻製上去的。

透過時空的阻隔,我看到了三千多年前“吾”在殷商朝堂的最後一夜。油燈下的他埋頭完成對幾部簡冊的整理,然後起身把它們一一放置到身後堆成一堵厚墻的甲骨、龜殼和牛骨之間,他環望著這些形成文獻的卜辭記錄,既有甲骨文,也有陶文、玉石文、金文,有些是他親自撰記的,有些則是別人篆刻的,被稱為劃時代的歷史貢獻,也是他這個時代能夠留給後人的唯一驕傲。他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滿目留戀瀏覽之餘,又踱足窗前,向著北側的巍峨建築,輕嘆一聲,對數百米外黯淡光影裏那個我判定不是商太祖商湯卻難以辨別是不是商紂王子辛的大王作了拜別。更晚些的時候,他拿出心愛的官符玉戈,用利器小心翼翼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職務和名字,並將玉戈裹于包袱。他還脫掉包括粗糙加工的皮質官靴在內的整套官服,披上粗麻蓑衣,戴上藤條斗笠,換上了白茅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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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德《大野希聲》

那夜,狂風急驟,殷商的都城搖晃得厲害。綿軟的黃土地質揚起昏暗的風暴,把這一天的全部事件都刮成了模糊的記憶。

從大風中殷商昏天暗地似的廢墟中走出來,“吾”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所終。無人知曉,數月後,離開都城的“吾”竟在董志垣上的野林村落下腳步。儘管朝野治下到處荒蕪雜亂,奴隸們餓屍遍野,四下蕭條,可是天下最厚的黃土聚積區董志垣上,卻有著水草豐富、氣候溫和、適於生息繁衍的優勢,一直以來都是人類先祖生存活動的理想居所。作為最大奴隸主的伴隨,“吾”見慣了太多的威嚴權勢和殘酷,很少見到人間的本性。站在野林,他望著一大片茂盛的林子,看到西落的斜陽,正投射出壯闊的秘境。衣衫襤褸、偏離朝都的邊民似乎並不受外界影響,一切朝堂災難或者國度之爭好像都與他們毫無關聯,怡然顧自從事著男耕女織的自由勞動,無風無浪,天地祥和,自得其樂。有人把狩獵得來的兔子剝皮後腌入石盆,爾後烹煮,和了谷粒,拌了野菜,做成雜燴,置於他的面前。

“先生何來?”野林人盯著他白凈的雙手,問他。

“此地可居?”他反問,並流露出滿懷的欣喜。

“先生喜歡,自然可居!”野林人回道。

“甚好甚好!”他一邊輕撫鬍鬚,一邊説道,“吾是回還……”

“落居便是回還!”野林人説,且語氣是那般的肯定。

他突然整張疲憊的臉上都生出了笑,而且,毫不掩飾地發出了從沒有過的爽朗笑聲,連額頭粗糙的皺紋都跟著紛紛舒展開來……這對他,何嘗不是人生的最後一劫。

然而,殷商時代畢竟太過久遠,我在野林苦苦行程數日,也沒找到“吾”的任何蹤跡。這裡的黃土層太厚,可以埋沒和腐朽一切曾經的過去,生命規律用一頁發黃的紙張替代了所有叱吒風雲,也淡化了歸隱者的悄無聲息。從現實的世間走來,我凝望著“吾”曾長時間直視過的西邊山垣,此處垣畔的盡頭是一座會龍山,山下安葬著很多周莊族人的祖先,同樣成為了被埋沒的徹底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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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生《松鷹圖》

千里沃野跟上天一樣寬廣,呈現著層層疊疊的人間煙火。那些正在茁壯成長的莊稼、即將迎來收穫的莊稼,都把和平歲月的氤氳之息瀰漫到了每一個角落,讓這蒼穹暮光裏的大垣是那麼親切和熱烈,那麼燦爛和輝煌,以至於從虛空的縫隙中根本捕捉不到歲月的傷痕。一切,仿佛顯得都是那麼美好。是的,一切就是這麼美好。如果時光可以穿越交替,生命確實能夠再現輪迴,那個“吾”或許早已變成了當下的吾。

是的,至今三千多年過往,“吾”再也沒有出現。他或許正在田間地頭,眼望大地的熾烈而陷於激昂情懷,也或許,他正躲于某個“適居堂”茅草屋,奮筆疾書每一個時段裏才剛發生的那些事情。不過,他還是特意為野林做了留白,以等待很多年後某個前來的追尋。

不過,我總是不解,“吾”記錄了那麼多的宮廷史,寫下過那麼多的甲骨文,卻為何不肯在骨殼上寫下“野林”兩個字。但當我遍走野林才終於得知,他雖吝惜了書寫,卻把肉骨和靈魂以及一生奮鬥得來的榮耀全部與野林融為一體,成了這大地深處的鎮宅之寶。

我宛若看見,他依然在一筆一畫撰寫著商的史記,也可能,是這個新時代的故事。

辭別野林回返途中走的是一條大道。這條寬闊的公路讓野林一下子沒了緊張和慌亂,恍若在一瞬間也有了暢通無界的檔次提升,有了超越時代的新潮。我回望一眼,發現野林已然脫胎換骨,人丁興旺,發展也順應著節節攀升,正是人們內心渴望實現的那種,且歷史和現實都被牢牢記載在冊了,因為這裡有“吾”在,還有吾在。


作者簡介:

吳東正,男,漢族,甘肅慶城人,甘肅省作協會員,有小説刊發于《中國作家》等,曾獲首屆“浩然文學獎”及第六屆甘肅“黃河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