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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發佈時間: 2021-11-09 15:11:14 | 來源: 人民日報出版社 | 作者: 蔣萌 | 責任編輯: 郭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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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

作為“80後”獨生子女的我,童年與一般城裏孩子差不多。上小學時成績不錯,當過中隊長。學過鋼琴,參加過學校組織的軍隊團。從小喜歡游泳,多次隨父母去秦皇島北戴河戲水。似乎一切都挺正常,我也被教育要考重點中學,將來要上大學……

然而,命運另有安排。

12歲那年,我被查出患有發病率只有十萬分之零點三的脊髓內腫瘤。更凶險的是,腫瘤從頸椎一直長到腰椎,面積太廣,病情太重,就連北京最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都婉轉地告訴我的父母“帶孩子回家吃點好的吧”。這猶如晴天霹靂,我的人生徹底改變。

父母當然無法輕言放棄,帶我接受當時“大熱”的氣功按摩,拜訪老中醫,讓我一碗碗地喝苦澀的藥湯……然而,病魔並未“手下留情”,在一年時間裏,由於腫瘤壓迫中樞神經,我的四肢逐漸癱瘓,呼吸都變得困難,命懸一線。

就在這時,父親偶然得知上海一家醫院做這類手術成功率較高。面對一線生機,父母毅然帶我前往,但也做好了“去時三人,歸來一雙”的準備。

臨行前一天,母親單位的幾個叔叔阿姨到訪我家,他們帶來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鄭重地寫著“新聞所同志向馬桂芝同志捐款共計肆仟零肆拾元整1994年3月11日),還有一張包括44位叔叔阿姨的捐款名單。(我的母親馬桂芝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工作人員)

據説,這是母親單位工會僅用半天時間就為我募集的。由於沒趕上這次捐款,後來又有三位叔叔阿姨通過其他途徑送來1200元。上世紀九十年代,人們的工資都很低,總共5000多元捐款是一筆鉅款。母親單位的在職人員只有幾十人,他們踴躍為我獻愛心送祝福,給處於最艱難時刻的我家,帶來難以言表的感動。

後來,我父親的單位人民日報社的工會同樣對我家的特殊情況給予了幫扶。如果沒有組織上的關心和幫助,我家很可能挺不過去。

我先後經歷了兩次每次時長都超過12小時的高難度大手術,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多月,熬過了猶如煉獄的術後高燒40攝氏度、心跳每分鐘160次,又接受了20多次令我作嘔和脫髮的放療,在上海住院長達半年,才撿回一條小命。大夫説,這是奇跡。

生命保住了,但代價也極為慘痛——我落下了下肢癱瘓、左手不靈活的嚴重後遺症,14歲起只能與輪椅為伴。

自學

不能行走,無法自理,徹底脫離同齡人的成長軌道……窗外的世界五光十色,但被“囚禁”在家中、多數時間躺在床上的我,面對的世界——更多時候是天花板,則是一片灰暗。有近一年時間,我整天以淚洗面。人生無法重來,我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後來,我想到自學英語,一方面是不想墮落下去,另一方面是想找點事做,轉移注意力,減少消極悲觀情緒,更想著以後做翻譯可能是個活兒。

學英語當然是枯燥的,也是漫長的。好在,我有的是時間。一遍遍聽磁帶,一次次讀課文,一個個背單詞,一條條記語法……我自己制定學習計劃並且嚴格執行,我不會自己糊弄自己。有人曾問我:為什麼不請家教?坦白説,上世紀九十年代,很少有家教。何況,父母為我治病,花光了積蓄,還借了債。

漸漸地,我能看懂的英文越來越多,日子也比以前充實了,心態有所好轉。但我更知道,相比在學校的同齡人,我自學的東西還是少。所以,我只能更努力地學。

就這樣,寒來暑往,年復一年,我自學了從中學到研究生的全部英語課程,背過英語六級和GRE單詞,用壞了多個復讀機……

這期間,我也學電腦。從DOS開始(那時還沒有WINDOWS),一個命令行一個命令行地背,還學了WPS文字處理軟體(那時也沒有WORD)。隨著電腦技術進步,又跟著多媒體教學光碟認識電腦硬體,試著給自己和親友攢電腦。更學了一段時間編程。

我還看了很多“雜書”,天天看報紙和雜誌,喜歡看社會新聞,關心社會時事。

自學有多苦,有多少疑惑,有多少孤寂,一言難盡。心結始終存在,無處排解,我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記錄我心中的點點滴滴。

歲月更疊,我從少年變為青年。雖然學了一些東西,但到底能做什麼,能靠什麼謀生,我依然很迷茫,也很自卑。

轉折

人生有許多十字路口,但決定關鍵命運的,可能只有幾個,甚至更少。如果沒有遇上那個路口,或者錯過了那個路口,今天的我可能完全不同。

2004年5月的一天,上海東方網一位負責評論創作的老師,約在報社做了大半輩子編輯的父親寫文章。父親對我説:“要不你也試著寫寫?”我問:“我行嗎?”父親説:“文章寫不好,還能寫壞了嗎?”我聽著有理,嘗試著寫了“處女作”。

那篇文章是談F1賽車的,是我熟悉和感興趣的內容,它更像是一篇體育觀後感。沒想到,真的獲得了發表!這對當時徬徨困惑的我,彷彿是一根“救命稻草”。我覺得,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不能讓它溜走。

寫第二篇、第三篇乃至更多文章,顯然不會容易。後來,我寫評論的流程大致是這樣——先在網上到處看新聞,找那些我有感覺、認為自己能説上幾句的話題,有時候要找一兩個小時,甚至更久。因為,起初我對新聞的敏感性,對話題的把握度,知識的儲備,自然不足。找到一個我覺得能“發揮”的話題後,再細緻地想分幾部分寫,有哪些想法可以説。真正動筆時,還可能發現涉及專業性的東西,比如政策、法律,又需要在網上查資料,先搞懂法規,再用自己的話寫出來。在邊寫邊學、邊學邊寫的過程中,少不了沒弄明白時吃不下飯、沒寫完睡不著覺的時候。

我的心血沒有白費,網站老師認可我的文章,都獲得了發表。隨著我的寫作水準不斷提高,編輯老師也給我出“命題作文”,我也都努力完成。

東方網是上海的主流新聞網站。有一次,網站老師告訴我,上海市委宣傳部領導看過我的文章後,給予了肯定,説要鼓勵我多寫。這對一個剛剛從陰霾中走出的青年,意味良多。

2006年3月,東方網召開網評員工作會,專門邀請我和父親從北京前往上海。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也是我在家“閉關”多年後第一次遠行,新鮮與激動自不必説。這更是時隔多年後重返賦予我“新生”的地方——我曾在上海通過手術重獲生命,又在那裏看到了工作的希望,真是百感交集。

上海之行,我見到了很多新聞界的老師和前輩,在會場當眾正式發言,接過了有關領導頒發的東方網特約評論員和優秀評論員證書,還接受了《新民晚報》記者專訪……太多的第一次,太多的忐忑,太多的感觸,太多的激勵,令我難忘。

同時,我也開始為其他媒體撰稿,先後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北京日報》《羊城晚報》《京華時報》《今晚報》等報紙和《前線》《讀者》《民主》《群言》等雜誌發表作品數百篇。

2007年,我被中國作家協會吸收為會員,是中國作協首批“80後”會員。

《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北京日報》以及中央電視臺等媒體,先後對我的經歷和故事進行過採訪報道。

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但在機會到來之前,誰能做到針對性的準備?回想自己走上寫作道路,既是機緣巧合,又與多年自學英語、寫日記、看雜書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英譯中、中譯英的過程中,在記錄日常點滴、抒發個人情感的筆觸下,在被雜書、雜誌、雜事、雜文“熏陶”後,我在不知不覺中積累了表達和寫作的潛能。這真是無心插柳,又是造化弄人。

成長

我現在是人民網專職評論員。

人民網是中央新聞網站,被稱為“網上的人民日報”。我給人民網寫評論,大約是從2005年1月開始,當時也是做特約評論員。最初我是忐忑的。畢竟,人民網的牌子響噹噹。好在,我已有一些寫作經驗。隨著我寫的一篇篇文章獲得發表,我也更自信。

有一回,人民網編輯和我説領導點名讓我寫一篇評論。我問:“為什麼指定我?”對方説:“領導覺得只有你能把這事説清楚。”後來我明白了,那篇文章的題目是關於網路的,想來是領導覺得作為年輕評論員的我,對這個話題更了解、更有把控力。獲得這樣的賞識,我的幹勁兒更足。

由於不斷在《人民時評》(相當於人民網社論)發表文章並獲好評,我先後被人民網評為“2005年度最具影響力的十大網評人”“2006年最受網民關注的十大網評人”。

有一年我過生日,人民網觀點頻道特地送來鮮花與祝福。雖然我與人民網的朋友只是作者與編輯的關係,但由於雙方交流較多、配合默契,似乎有種“戰友”的感覺。

2006年,我出版了第一部個人著作《蔣萌網評》。這本書的研討會是由人民網、東方網、北京市雜文學會、福建人民出版社聯合主辦,團中央、中國作協、中國殘聯也派人參加了研討會。幾十位專家學者和著名作家在會上發言,肯定我取得的成績,令我深深感動。

有老師看到我與人民網合作密切,建議我正式入職,並向有關領導反映了情況。對此,我心裏犯嘀咕,人民網員工都是知名院校畢業的大學生、研究生。雖然我挺能寫,但沒學歷,能成為正式員工嗎?

2008年初,經人民網領導研究決定,接受我成為人民網正式一員。真可謂“不拘一格降人才”!

蛻變

2018年末,我接到了“希望之家生活重建營”的來電。這對我又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時刻。

對方介紹,“希望之家生活重建營”是由政府和殘聯大力支援並出資、由專業培訓機構幫傷友鍛鍊恢復、助傷友重返社會的公益項目。這個項目更得到了中國殘聯主席張海迪的肯定。訓練的全部食宿費用都由政府與愛心機構支付,不用參訓傷友出一分錢。

在這個項目中,傷友服務傷友的“同儕”模式及理念,特別吸引我。也就是,由同為因脊髓損傷而坐輪椅的傷友做教練,訓練並幫助學員努力實現生活自理。我想,傷友之間更能理解彼此的難處,訓練會更有針對性。來電的老師坦言,自己就是傷友,經過訓練成功實現自理,這帶給我很大激勵。

在大興區的“北京市殘疾人文化體育指導中心”封閉集訓的48天,令我終生難忘。在那裏,我不僅看到了一個個意氣風發的殘疾人運動員,更看到了通過鍛鍊實現完全自理的輪椅青年男女有情人終成眷屬。在無障礙環境下,傷友獨立做飯、洗衣、拖地,生活無需他人幫助。“輪椅族”甚至可以駕駛小汽車,自由出行……太多超乎想像,刷新了我對殘疾人生活的舊有認知。

當然,一個顯見的事實是,“輪椅族”要實現生活自理,過上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必須依靠臂膀和雙手,鍛鍊上肢力量及手部的靈活性極為關鍵。這也是我們來此的核心目的之一。

真正鍛鍊起來,絕不是説起來那樣輕鬆。對我們那期“頸椎班”傷友而言,因為傷得更重,就更難。我們舉啞鈴、練沙袋、練器械、劃輪椅,訓練課程排得滿滿的。同樣坐輪椅的指導老師,一方面風趣幽默、調動大家鍛鍊的熱情和積極性;另一方面,該嚴格時,又一絲不茍。老師總説“一定要咬牙堅持”,越到最後沒力氣時、努力完成的動作才越長勁。在嚴格要求的同時,又不忘叮嚀“一定注意不要拉傷肌肉”,如果完不成15個、20個動作,盡力做好10個、15個,以後再逐步加量,但動作一定要標準到位。

在上肢力量逐步提升後,老師開始教“轉移”技巧。包括輪椅和床舖之間的轉移、輪椅到馬桶的轉移、輪椅到汽車的轉移……這一切無不是為了讓我們更多實現生活上的自理。當然,還少不了教授“二便”管理,這些曾經羞于啟齒的內容,在訓練中卻可以自由討論交流,大家都不會感到尷尬。

傷友在一起彼此鼓勵支援,相互比著賽著練,訓練的良好氛圍是一個人獨自在家練所沒有的。許多同學的“臉色”也有了變化。有的同學剛來時,皺著眉頭、不愛説話,漸漸有了笑臉、和別人交流也多了。逐步敞開心扉,對康復同樣重要。

除了身體訓練,老師們還進行心理輔導,邀請已經實現重返社會的傷友“現身説法”,講述自己的故事和經驗。老師們更帶領傷友一起外出,去超市購物,去影院觀影,適應社會環境,學習在公共場所和陌生人相處。一些傷友多年不出家門,健全人看似再平常不過的外出活動,對他們是那麼新鮮、那麼收穫滿滿。

在訓練營的48天裏,我流下過疲憊卻又極有成就感的汗水,也流下過因自理能力提升而激動或因他人故事而感動的淚水、更流下過因練得過猛而弄破皮肉的血水。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更是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實現了自理的蛻變,還交了一幫同樣坐輪椅的好朋友。

感謝訓練營的老師們,感謝為此傾力付出的所有人!

什麼是黨和政府以及殘聯為殘疾人辦的實事、好事?我想,這就是最生動、最切實的體現!

收穫

歲月如梭,我進入人民網工作已經13年,寫作已有17年。

多年來,我撰寫了數千篇各類評論、雜文、隨筆,原創數百萬字。我的作品不僅受到編輯和讀者的好評,有的文章還被中宣部《新聞閱評》評價“鞭辟入裏”、榮獲中國網際網路發展基金會“百篇網路正能量文字作品”。

我還被中國網際網路發展基金會評為“百名網路正能量榜樣”。

我主持並撰寫的人民網《觀點1+1》欄目被《南方都市報》評選為“2009年度致敬欄目”。並榮獲人民網2009年新聞大賽品牌獎。

2019年五四青年節前夕,我被共青團中央授予“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榮譽稱號(“愛崗敬業”組)。隨後,人民日報社召開紀念五四運動一百週年暨表彰大會,號召向我和其他優秀青年學習。

我已出版《蔣萌網評》《觀點·良知》《另開一扇門》三部網評集,收入我在各媒體上發表的時評文章。這些作品受到了讀者和專業人士的好評。

2019年3月,我在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了自傳《生命是劫後重生的奇跡》,這本書被中國作家協會列為重點扶持作品。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建功在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好作品具有超越時空的力量》,對我的自傳給予充分肯定。中國殘聯宣文部主任郭利群參加了這本書的研討會,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給予我很大鼓勵。《生命是劫後重生的奇跡》還入選了中國殘聯宣文部、中國殘疾人事業新聞宣傳促進會“共用芬芳”中西部地區百縣公益贈書計劃。

2020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中國殘聯在網上隆重推薦了張海迪、史鐵生和我等9名中國優秀殘疾人作家及其代表作。

2020年12月3日國際殘疾人日,我受中央電視臺《我的藝術清單》欄目之邀,參加國際殘疾人日特別節目訪談,講述我在“文壇”找到別樣自我和表達的故事,我也在節目中呼籲人們更多關注殘疾人事業。

我感覺:哪怕是在人生的至暗時刻,也請不要忘記,黑暗過後終會迎來黎明。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不放棄自己,不封閉心扉,外界的“陽光”才會照耀進來。

從命懸一線的孩子被大愛挽回生命,到孤寂自卑少年磕磕絆絆摸索前路,再到忐忑青年叩開屬於自己的那扇生活之門,這一路走來,我有太多人要感謝,有太多事值得感懷。

我生活、工作在黨報大院幾十年,我周圍有不少新聞前輩,他們深受黨的教育和培養,有著良好的思想品質和素養,天天耳濡目染,我多少也沾點光。人民日報社大院如花園般的金臺園、高聳入雲的辦公大樓,我坐著輪椅也能深深感受到共和國的巨大變遷。

我很慶倖,趕上了黨的百年華誕和偉大的新時代!

(本文為北京市殘疾人聯合會慶祝中國共産黨成立100週年“奮鬥百年路,啟航新征程”主題徵文比賽一等獎獲獎作品,作者係人民日報出版社《生命是劫後重生的奇跡》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