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報 車輝

2008年，我來到四川汶川地震受災群眾安置點，遠處響起火車的轟隆聲，北川中學的一位學生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説：“我害怕，聽到火車開過的聲音，我就害怕。這個聲音過去後，我的妹妹和父母都被壓死了，我們需要水和帳篷，我想上學。”

這個時候，孩子眼睛裏折射的是希望。

2010年，遼寧朝陽縣王四營鄉的塵肺病患者一次次不斷講述著同樣的故事。年輕時為了蓋樓，一批批地去挖鉬礦，樓蓋起來了，人也快沒了。現在長期鉅額的治療費用拖垮了他們的家庭，他們甚至只求速死。

這個時候，他們眼睛裏透出的是絕望。

2011年，北京海澱區東升鄉紅星打工子弟學校面臨拆遷，村聯防隊的隊員惡狠狠地抓向我的相機，勒令我將相機裏的照片全部刪除，他們説：“別管閒事。”

這個時候。他們眼睛裏透出的是排斥。

2012年，在一次酒會上，準備上市的阿里巴巴集團的一位副總對我説：“你能告訴我記者是幹什麼的嗎，為什麼我遇到的都是找我們毛病，然後拿著毛病向我們要廣告、要錢。你知道麼，我有時候寧願把錢給乞丐，因為乞丐還知道對我有個笑臉。”

這個時候，他的眼睛裏透出的是厭惡。

2013年，一位四川籍的農民工，在拿回了屬於自己的工錢後，給我送了表揚信，説：“感謝你，車記者。”

同樣在這一年，蘆山地震中，在通往災區的余震不斷的山路上，一位70歲的大爺，聽説我們是記者，立即發動破舊的三輪摩托，帶著我們向震中挺進。

這個時候，從他們的眼睛裏我看到了“尊重”。

希望、絕望、排斥、厭惡、尊重，每當我説自己是記者的時候，這些複雜的面孔與表情就會一次次閃現出來。

也許正因為這些複雜的表情存在，讓這個職業對我來説充滿了魅力。

這是一個公共職業，觸及到很多社會幽暗角落，如果你足夠投入，你也會接觸不同人的多副面孔，會感知事情的不同層面。社會是最好的舞臺，而你有幸可以成為一個相當入戲的觀眾。

形形色色的人，紛繁複雜的事，讓這個職業沒有職業裝，但是那種複雜帶來了氣質，也會讓你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辨識出你是個記者。

這樣的魅力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完全值得尊敬的職業。

從業時間越長，我就越來越發現，這是一個理想與現實、嚴謹與自由並存的複雜職業，我們只能説自己努力保持一定的底線，卻越來越不敢奢談理想。於是我有了敬畏職業的第二個階段，學會畏懼。

在面對著那些即將“跪著死去”的塵肺病人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報道並沒有改變他們處於深度貧困的現實。而伴隨城市擴張，一所所打工子弟學校被抹平，很多孩子的上學路仍然曲折。

我們發現，有些問題似乎越來越無法阻擋。而只傾聽一方的聲音，不去尊重另一方的聲音，也會很危險，甚至淪為被利用的工具。

一些打工子弟學校的辦學者，長袖善舞，自己開著好車，卻讓失學的孩子們舉著“我要上學”的牌子，實際上是為了要拆遷的差價。還有一些人，利用塵肺病患者的病情，組織醫鬧，擾亂社會秩序。伴隨採訪的深入，對社會舞臺的深刻認知，讓我突然對這個職業産生了畏懼與責任。

於是，有人迷惑了，一段時間，身邊的同行越來越悲觀。

一位朋友，名校畢業，供職于一家網站，和我一起參加工作。那個時候，他的眼睛裏充滿著激情與希望。可幾年後，突然發現他談論的話題變了，越來越將自己供職的單位當做一個盈利的平臺，美其名曰“資源整合”，似乎發現了生財之道，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就在前年，在年僅30歲的黃金年華，鋃鐺入獄。

確實，有時候我們自己呼籲的東西，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周圍實現過。很多時候我們在重復地説同一件事，説得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無聊，卻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變化。更多的時候，我們平凡如普通人，受到傷害時無法言説。

但是新聞是有底線的，人也是有初心的。新聞的底線是真實；人的初心，是對職業的敬畏。我們只能説自己努力保持一定的底線，卻越來越心虛説自己的無暇；我們只能説自己努力保持一定的底線，卻越來越承認自己的無助。

不知道，那位曾經很聰明，很有才華的記者是否還能想起從業時的初心。也許，他真的認為，所謂的潛規則能夠戰勝明規則，也許他丟掉了敬畏中的“畏”。

中國航空發動機之父，吳大觀，作為中航工業最核心的技術專家，去世前和老伴一起生活在北京北五環外一座50平米的小樓裏，家裏沒有一件新傢具。他似乎從來都不看重這個，臨終前，還念叨著飛機發動機的研究工作。

最讓我震撼的是，甘肅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東風烈士陵園，長眠著一名元帥、13名將軍、685名官兵以及科技人員。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飛天夢想，他們默默地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子孫，甚至是生命。

這些長眠的烈士，在最艱苦的時候來到這裡，非常年輕的時候就長眠於此。每當衛星上天，飛船聲控，這片墳塋都會以最好的視角觀望到盛景。一位清華大學博士畢業後自願投身到那裏，成為其中的一名研究員。他在紀念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很渺小，在地球上找不到自己的坐標。我很偉大，因為我融入了宏偉的事業。我們薪火相傳，都是甘願為‘天空之城’奉獻犧牲的胡楊樹。”

這句話，我想大家可以共勉。我很渺小，我尊敬自己的職業，更加敬畏自己的職業。

11月8日是記者節，其實記者節不需要紀念，它能夠成為你心中珍藏的一部分，每天都是記者節。這個記者節，我們不談理想，只需要認清底線與常識就好，如果有幸你能做到，你就可以成為一名好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