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與美索不達米亞、埃及、中國並列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印度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佔有特殊的重要地位,印度文明異常豐富、玄奧而神奇,凝聚著東方的智慧,散發著精神的魅力,對亞洲諸國包括中國産生過深遠的影響。 最早的印度文明發祥于印度河流域,史稱印度河文明(約西元前2500-前1500年)。早在印度河文明時代,印度土著居民就有了生殖崇拜和瑜伽觀念,盛行母神、公牛(瘤牛)、男根(林伽)、聖樹、蛇神崇拜。約西元前1500年左右,印度河文明突然衰亡了,但印度土著居民創造的印度河城市文明和農耕文化的要素,特別是生殖崇拜的文化基因並沒有消失,而是積澱在整個印度文明的深層結構之中繼續生長髮育,逐漸昇華為宇宙生命崇拜。
約西元前1500年左右,來自中亞的遊牧民族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河流域,並向恒河流域推進,印度文明的中心也從印度河流域轉移到恒河流域,史稱吠陀時代(約西元前1500-前600年)。吠陀(知識)是印度雅利安人的聖典。最早的《梨俱吠陀》(頌詩知識)的1028首頌詩,主要歌頌雅利安人崇拜的自然現象和自然力量人格化的諸神。神稱作提婆(天),意即光明,泛指一切發光體。吠陀諸神顯赫的有太陽神蘇利耶。最受崇拜的是雷雨之神因陀羅,他是印度的宙斯,雅利安人的戰神,後來在佛教中變成了佛陀的脅侍帝釋天。吠陀時代,雅利安人的自然崇拜與土著居民的生殖崇拜和瑜伽觀念結合,在原始生殖崇拜的基礎上,逐漸昇華為超驗哲學本體論意義上的宇宙生命崇拜,産生了奧義書哲學的“梵我同一” 和輪迴解脫觀念。奧義書是附屬在吠陀本集後面的文獻,約作于西元前800至前500年,主要闡發關於宇宙本體論和認識論的哲理。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把奧義書推崇為“人類最高智慧的産物”。奧義書最基本的哲學思想是“梵我同一”。“梵”(詞根為生)指宇宙精神,“我”(生靈)指個體靈魂,個體靈魂“我”與宇宙精神“梵”在本質上是同一的。輪迴是説每個人死後靈魂都會轉生為另一種形態(神、鬼、人或動植物),永遠處在不斷再生的流轉當中。只有通過瑜伽修煉親證“梵我同一”,個體靈魂才能擺脫生死輪迴獲得解脫。吠陀時代以後興起的印度本土三大宗教——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前身)、耆那教和佛教,都從奧義書哲學中汲取了精神滋養。儘管各宗教教義不同,但都把靈魂的解脫或涅槃作為精神的終極追求和最後歸宿。
婆羅門教約在西元前800至前550年形成。雅利安人屬於高加索白色人種,印度土著居民屬於澳大利亞黑色人種。雅利安人(高貴的)以血統高貴自居,在他們征服了佔多數的土著居民以後,根據膚色和職業把社會各階層劃分為四大種姓(種姓原義為顏色、膚色):婆羅門(祭司)、剎帝利(王族、武士)、吠舍(商人、工匠)、首陀羅(農民、僕役)。不同的種姓職業世襲,禁止通婚和共食,避免被不潔的血統和食物玷污。違背種姓禁令所生的子女被逐出種姓,淪為不可接觸的賤民。在這種種姓制度基礎上形成的宗教就叫婆羅門教。婆羅門教沒有創始人,它是由世襲的祭司們集體創造的宗教。婆羅門教把“吠陀”奉為天啟的聖典,相信祭祀儀式具有萬能的效力,規定主持祭祀的婆羅門享有最高的宗教特權。婆羅門教崇拜的對象已從吠陀諸神向梵天、毗濕奴、濕婆三大主神轉化。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和祭祀儀式特別是婆羅門的宗教特權引起了剎帝利等種姓的不滿。西元前6世紀,隨著印度文明中心的東移和恒河流域眾多城市國家的興起,印度進入了列國紛爭時代(西元前6-前4世紀)。剎帝利王族和吠舍商人的勢力日益增強,對婆羅門的宗教特權提出了挑戰。當時印度的思想界像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一樣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局面,沙門(非婆羅門教的出家人)思潮異常活躍。在反婆羅門教的沙門思潮中,出身於剎帝利種姓的大雄和釋迦牟尼,分別創立了與婆羅門教分庭抗禮的耆那教和佛教。
耆那教創始人大雄(約西元前599-前527年),出生於印度摩揭陀國(今比哈爾邦)吠舍離城郊的一個剎帝利種姓家庭。他30歲出家,42歲在一棵娑羅樹下絕食兩天半後悟道。他徹底制勝了自己的情慾,因此被稱作耆那(勝者,制勝情慾者),耆那教由此得名。此後30年他一直在摩揭陀諸國漫遊傳教,72歲在比哈爾南部的白瓦去世。根據耆那教傳説,大雄只是耆那教的第24位祖師,祖師被尊稱為蒂爾坦卡拉(引渡迷津者)。耆那教規定的五戒是:不害,不欺,不偷,不淫,不貪。不害(非暴力)不僅包括一般的不殺生,而且連傷害其他生靈的任何行為、語言和念頭都必須禁止。大雄主張裸體苦行,認為衣服也是世俗羈絆的標誌,應該拋棄。大雄死後耆那教分裂成兩派:一派叫天衣派(裸體派),以天空為衣;一派叫白衣派,只穿一件白袍。後來的耆那教祖師和聖者造像多半是裸體,以裸體顯示苦行的堅毅和靈魂的純凈。
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約西元前566-前486年)是大雄的同時代人,他的生平比大雄更富有傳奇色彩。他出生於喜馬拉雅山南麓的迦毗羅衛國(今印度與尼泊爾邊境)釋迦族的一個剎帝利種姓家庭。傳説他29歲出家苦行,被尊稱為釋迦牟尼(釋迦族聖者)。35歲他在伽耶的一棵菩提樹下靜坐沉思,經過七天七夜,終於覺悟了解脫之道,成為佛陀(覺者)。漢譯佛陀簡稱佛。佛教由此得名。佛陀首先來到鹿野苑初次説法,他認為人生是痛苦,縱欲與苦行兩個極端都沒有價值,都應該避免,只有走適中的道路(中道)才能通向解脫。隨後,他開始建立佛教僧團。佛陀主張種姓平等,四種姓都可以加入佛教僧團。佛陀重返故鄉迦毗羅衛,教化釋迦族人。他的一個堂弟提婆達多企圖篡奪僧團領導權,屢次謀害佛陀未遂。其中一次被提婆達多用酒灌醉的一隻大象那羅吉裏瘋狂衝向佛陀,卻被佛陀的法力馴服。佛陀在恒河中下游傳教45年,80歲在俱什納加爾城外的娑羅雙樹間涅槃。他頭朝北,面向西,右手枕在頭下側身而臥。他的弟子阿難忍不住哭泣,佛陀安慰阿難説:“有生必有死,精進勿懈怠。”——這是佛陀留給弟子們最後的遺言。滿月之夜,佛陀進入了涅槃。涅槃原義為吹滅、熄滅、清涼、寂靜,指解脫生死輪迴的一種安靜平和的精神境界,這裡是指佛陀的逝世或圓寂。佛陀雖然逝世了,但這一盞偉大的智慧明燈,卻在千百年來億萬人的心靈中點燃了永不熄滅的聖火。
印度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帝國孔雀王朝(約西元前321-前185年)第三代皇帝阿育王(約西元前273-前232年在位),曾皈依佛教,並派遣傳教使節把佛教傳播到阿富汗、緬甸、斯里蘭卡等國,使佛教從恒河流域的一個地方性宗教逐漸發展成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阿育王時代在佛陀初次説法的聖地鹿野苑雕刻的《薩爾納特獅子柱頭》,現已作為印度共和國國徽的圖案。相傳阿育王為收藏佛陀舍利敕建了八萬四千塔(窣堵波)。始建於阿育王時代的桑奇大塔和其後的巴爾胡特佛塔等地的印度早期佛傳(佛陀生平)故事浮雕,從未出現人形的佛像,僅以菩提樹、法輪、臺座、足跡等象徵物暗示佛陀的存在。這恐怕與小乘佛教的觀唸有關。小乘佛教認為既然佛陀業已涅槃,徹底解脫了輪迴,就不應再以人形出現。
古代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羅地區(今巴基斯坦西北與毗連的阿富汗東部地區)是東西方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西元前326年,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東征,曾入侵犍陀羅地區,帶來了希臘化藝術。貴霜王朝(約西元60-241年)第三代國王迦膩色迦(約西元78-144年在位),以犍陀羅地區為統治中心,他信奉波斯拜火教,也贊助佛教,被譽為“阿育王第二”。迦膩色迦時代,在犍陀羅地區建造了大批佛塔寺院,倣照希臘、羅馬神像直接雕刻出佛陀本身人形的形象。這恐怕與大乘佛教的興起有關。大乘佛教標榜救度一切眾生,把宇宙的最高本體“如來”當作最高神來崇拜,認為佛陀釋迦牟尼只是如來的暫時化身之一,未來的佛陀——菩薩則是為普度眾生而顯現人形的救世主,是神化的超人或人格化的神。這種使佛陀神化和人格化的觀念,恰恰符合犍陀羅地區流行的希臘、羅馬文化“神人同形”的造像傳統。於是犍陀羅藝術家開始打破印度早期佛教雕刻的慣例,創造了希臘化風格的犍陀羅佛像。如果用一個簡單的公式概括,可以説犍陀羅佛像等於希臘化藝術的寫實人體加印度佛教的象徵標誌(印度偉人具備的三十二相中的肉髻、白毫、光環等)。在西元初期的幾個世紀中,犍陀羅藝術伴隨著佛教的傳播而東漸中國、朝鮮、日本,為遠東佛教藝術提供了最初的佛像的範式。馬圖拉(舊譯秣菟羅)位於印度北方邦恒河支流耶木納河西岸,西元1世紀成為貴霜帝國的東都。馬圖拉地區同時流行婆羅門教、耆那教和佛教,民間還流行生殖的精靈藥叉與藥叉女崇拜。貴霜時代馬圖拉藝術家參照印度本土的藥叉像創造了一種印度式的馬圖拉佛像和菩薩像,造型孔武有力。
笈多王朝(約西元320-550年)是印度古典文化的黃金時代,印度的宗教、文學、藝術和自然科學都呈現空前繁榮的局面。梵語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和戲劇家迦梨陀娑(約西元5世紀在世),以他的抒情詩《雲使》和詩劇《沙恭達羅》等傑作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相傳他是笈多王朝“超日王”宮廷的“九寶”之一。笈多時代佛教已在印度本土走向衰微,但在笈多王朝寬容的宗教政策下,佛教哲學仍然繼續發展。笈多時代的佛教哲學家無著(約西元395-470年)、世親(約西元400-480年)兄弟,把大乘佛教唯識派哲學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境地(玄奘西行取經所取的主要就是唯識派經典)。在唯識派哲學的影響下,笈多時代的佛教雕刻家創造了純印度風格的笈多式佛像,佛像造型也浸透了沉思冥想的精神。佛像低低地垂下了眼簾,專注于自己的內心世界。笈多式佛像不僅影響了印度中世紀波羅王朝的佛像造型,而且影響了中亞、中國、南亞與東南亞諸國的佛教造像。“印度的敦煌”阿旃陀石窟的佛教壁畫採用的印度傳統繪畫的凹凸法,也經由中亞各地傳入中國,在中國繪畫史上稱作“天竺遺法”。笈多時代也是印度教勃興的時代。印度教是從古婆羅門教演變而來的印度的正統宗教,在發展過程中吸收同化了佛教、耆那教的某些因素,成為印度本土最大的宗教,至今印度教徒仍佔印度人口的80%以上。笈多時代前後陸續編寫定本的印度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和往世書神話,被奉為印度教經典。《摩訶婆羅多》是世界上最長的史詩,長度約等於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篇幅總和的八倍,主幹故事講述的是婆羅多族的兩支後裔俱盧族與般度族之間為爭奪王位而進行的一場大戰。其中的一篇哲理性插話《薄伽梵歌》,幾乎成了印度教的《聖經》。《羅摩衍那》主要講述的是英雄羅摩王子和他的妻子悉達公主悲歡離合的故事。羅摩的弟弟拉克什曼納和神猴哈奴曼(印度的孫悟空)協助羅摩奪回了被斯里蘭卡的魔王劫持的悉達公主。這兩大史詩中的兩個主要人物克裏希納和羅摩,被説成是印度教大神毗濕奴的兩個化身。
印度中世紀(西元7-13世紀)是印度教文化的全盛時期。中世紀印度南北各地的地方性王朝,絕大多數信奉印度教,這促進了印度教文化的興盛。十八部往世書神話被加工整理,婆羅門六派哲學被系統闡釋,建造印度教神廟、雕刻印度教神像的熱潮持續數百年而不衰。
十八部往世書神話的內容以印度教崇拜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濕奴和濕婆的神話為主,尤其關於毗濕奴和濕婆的神話更多。不過,這三大主神實際上是一個神,都屬於宇宙精神“梵”的不同表現形式。正如《毗濕奴往世書》所説:“神是一個,為了世界的創造、保護和毀滅而分別採取梵天、毗濕奴和濕婆三種形式。”創造之神梵天是奧義書哲學的抽象概念“梵”的人格化。傳説他是從宇宙金卵裏孵化出來的,或者是從一朵蓮花中誕生的,然後開始創造世界萬物。梵天通常是婆羅門祭司裝束,四面四臂,手持吠陀,坐在蓮花上或乘騎天鵝,居住在須彌山(喜馬拉雅雪山),辯才天女薩拉斯瓦蒂女神是他的神妃。保護之神毗濕奴原來是吠陀時代的太陽神之一,在印度教時代成為維持宇宙秩序的主神。毗濕奴躺在無邊大蛇阿南塔身上沉睡,在宇宙之海上漂浮,他一覺醒來就是宇宙迴圈的一個週期——一“劫”(一劫相當於人間43億2千萬年)。一劫之始從他的肚臍里長出一朵蓮花,蓮花中誕生的梵天開始創造世界,劫末濕婆又毀滅世界。毗濕奴反覆沉睡、甦醒,宇宙不斷迴圈、更新。毗濕奴通常是王者衣冠,膚色紺青,佩戴寶石、聖線和花環,四臂手持法螺、輪寶、仙杖、蓮花、神弓或寶劍,乘騎半人半鳥的大鵬金翅鳥伽魯達,居住在須彌山頂的天國韋孔塔,吉祥天女拉克希米和大地女神普彌是他的神妃。為了拯救世界、人類與諸神,毗濕奴屢次化身降凡,主要有十次化身:靈魚、神龜、野豬、人獅、侏儒、持斧羅摩、羅摩、克裏希納、佛陀、白馬。生殖與毀滅之神濕婆,他的前身是印度河文明時代的生殖之神“獸主”和吠陀時代的風暴之神魯陀羅,兼具生殖與毀滅、創造與破壞雙重性格,因此呈現各種不同相貌,諸如林伽相、恐怖相、溫柔相、三面相、舞王相、持維納者相、瑜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等等。林伽(男根)是濕婆的生殖力最基本的象徵。濕婆通常是苦行者打扮,椎髻高聳,腰間圍著一張虎皮,四臂手持三叉戟、斧頭、手鼓、棍棒或牝鹿,額頭上長著第三隻眼睛。這第三隻眼睛可以噴射神火把一切燒成灰燼,曾經把干擾他苦行的愛神燒沒了形體,所以説愛是無形的。濕婆的坐騎公牛南迪是一頭瘤牛,也是雄性生殖力的代表。濕婆居住在凱拉薩山(岡底斯山),他的神妃是雪山神女帕爾瓦蒂,又名烏瑪(光明、美麗)。濕婆的女性配偶起源於印度土著居民崇拜的母神,也兼具生殖與毀滅雙重性格,呈現溫柔相與恐怖相等不同的相貌。他的配偶帕爾瓦蒂或烏瑪的形像是溫柔嫻淑的妻子;他的配偶的另一種形象杜爾伽(難近母)則是美艷而嗜殺的復仇女神,坐騎獅子,曾殺死水牛怪摩希沙。濕婆與帕爾瓦蒂的兒子伽內沙是可愛的象頭神,坐騎老鼠,另一個兒子卡爾蒂凱耶(塞建陀)則是可怕的戰神,坐騎孔雀。
婆羅門六派哲學是尊崇吠陀權威的正統哲學流派,包括數論派、瑜伽派、正理派、勝論派、彌曼差派、吠檀多派。吠檀多派在中世紀發展成為印度教佔統治地位的哲學流派。梵文“吠檀多”原義為吠陀的末尾,特指吠陀附錄的奧義書中闡發的哲理。中世紀印度教哲學家商羯羅(約788-820年)創立的吠檀多不二論(非二元論),主張宇宙精神“梵”與純意識的靈魂“我”是同一不二的終極實在,現象世界不過是“幻”(摩耶)的錯覺。只有憑藉知識即超驗的理智,人們才能從自身內在的個體靈魂“我”中發現和親證與終極實在“梵”本質上的同一,擺脫虛幻世界的束縛,獲得靈魂的解脫。這種解脫的途徑被稱作“知識之道”。另一位印度教哲學家羅摩奴闍(約1017-1137年)提出了殊勝不二論(有限制的一元論),主張“梵”、“我”是真實的,由“梵”顯現的現象世界也是真實的而非虛幻的,大神毗濕奴就是“梵”的化身,虔誠崇拜毗濕奴就可以親證“梵我同一”。這種解脫的途徑被稱作“虔誠之道”。商羯羅的吠檀多不二論成為印度中世紀以至近現代理智的印度教哲學思想的淵源,羅摩奴闍的殊勝不二論則為中世紀的印度教虔誠運動提供了理論基礎。中世紀毗濕奴教虔誠派主要虔誠崇拜毗濕奴的兩大化身克裏希納和羅摩,濕婆教虔誠派主要虔誠崇拜濕婆及其配偶女神。12世紀孟加拉詩人傑耶提婆的虔誠詩《牧童歌》,講述毗濕奴的化身之一牧童克裏希納(黑天,即黑神)與牧女拉達戀愛的神話傳説。根據毗濕奴教虔誠派的信仰,牧女對克裏希納的戀愛象徵著人的靈魂對神性的渴慕。在吠檀多哲學影響下,印度中世紀美學也傾向於神秘主義。印度美學家阿比納瓦古普塔(約1014年前後在世),在印度傳統美學經典《舞論》和《韻光》的基礎上綜合發展了“味”(審美情感基調)論和“韻”(暗示)論,他從“味”中看到了神聖極樂“梵喜”在塵世的副本,同時他反覆強調“韻”是詩的精髓,而“味”是“韻”的精髓。這種強調暗示的神秘主義美學,影響了中世紀印度教的文學與藝術。中世紀印度教藝術往往是宇宙生命的暗示或象徵。印度教神廟是印度教哲學的宇宙模型,神廟的高塔悉卡羅(山峰)象徵著往世書神話中的宇宙之山,神廟的聖所(子宮)暗示著宇宙的胚胎。在毗濕奴神廟的聖所中雕刻著代表宇宙生成的毗濕奴臥像(毗濕奴睡在無邊之蛇身上),在濕婆神廟的聖所中供奉著濕婆的標誌林伽(男根)或林伽與優尼(女陰)的組合。在印度教神廟內外通常佈滿了男女諸神的雕像,這些印度教神像也正是宇宙生命的象徵。生命問題一直是印度教超驗哲學思辨的核心。吠檀多哲學的“梵我同一”觀念,就是把個體靈魂或生命推演擴大為宇宙靈魂或生命。宇宙生命雖然沒有形象,無法描述,但印度教神像卻通過多種多樣的生命形態,包括多面多臂、半人半獸、半男半女等怪誕造型,來暗示或象徵宇宙生命的繁盛、豐沛與神奇。
中世紀北印度東北部孟加拉和比哈爾地區的波羅王朝(約750-1150年)是佛教在印度本土的最後庇護所。波羅諸王大多信奉佛教,但這時的佛教已蛻變為密教。密教,即坦多羅崇拜,起源於印度河文明時代土著居民的農耕文化生殖崇拜傳統,作為一種秘密傳授的民間信仰和巫術儀式,約西元7世紀以後在印度廣泛流傳,同時影響了印度教與佛教,演變成印度教密宗與佛教密宗。密教認為宇宙生命是男性本原布魯沙(原人,靈魂)與女性本原普拉克裏蒂(自性,原初物質)結合的産物。在印度教密宗性力派中,男性活力濕婆呈現大神濕婆諸相,以男根林伽為象徵;女性活力沙克蒂化身為帕爾瓦蒂、杜爾伽等女神,以女陰優尼為象徵。同樣,在佛教密宗金剛乘中,“般若”(智慧)代表女性活力,以女陰的變形蓮花為象徵;“方便”(手段)代表男性活力,以男根的變形金剛杵為象徵。波羅時代的佛教藝術以退化的方式延續著笈多藝術的風格,也混雜了大量印度教藝術的因素,佛教造像與印度教神像趨同。濕婆和帕爾瓦蒂(拉利塔)、杜爾伽等印度教神像在波羅時代與佛教造像同時生産。在波羅時代後期信奉印度教的塞納王朝(約1054-1206年)的印度教神像又與波羅王朝的佛教造像趨同。13世紀初,穆斯林入侵比哈爾和孟加拉地區,焚燬了那爛陀和毗克羅摩始羅等地在波羅時代興修的佛塔寺院。早已蛻變的佛教遭此浩劫,一蹶不振,從此在印度本土基本消亡。比哈爾和孟加拉地區的印度比丘紛紛逃往尼泊爾、中國西藏和東南亞諸國避難,把波羅藝術的風格傳播到尼泊爾、西藏和東南亞各地。
中世紀北印度東部奧裏薩地區的東恒伽王朝(約750-1250年)和中部的金德拉王朝(約950-1203年),都是主要信奉印度教的王朝,創造了印度北方式神廟的兩個亞種——奧裏薩式神廟和卡朱拉霍式神廟。東恒伽王朝在奧裏薩首府布巴內斯瓦爾、聖城普裏和科納拉克修建了成群的奧裏薩式神廟,神廟的曲拱形高塔呈玉米狀,象徵著宇宙之山。金德拉王朝在都城卡朱拉霍營造了成群的卡朱拉霍式神廟,神廟的高塔呈竹筍狀,形成群峰聳峙的壯觀。在奧裏薩神廟和卡朱拉霍神廟的外壁,通常裝飾著繁縟富麗的雕刻,佈滿了印度教男女諸神、天女、貴婦、愛侶雕像。愛侶(密荼那,強化詞音邁荼那)指交歡的性愛伴侶。這些愛侶雕像可能與坦多羅崇拜有關,是一種性愛的隱喻。坦多羅崇拜主張宇宙生命具有男性本原與女性本原兩個矛盾互補的方面,人體是宇宙的縮影,男女兩性的交媾可以象徵宇宙兩極的合一,獲得靈魂解脫的極樂。因此性儀式或性瑜伽變成了解脫的捷徑,男性修行者設想他本人就是男神,而他的女性配偶則被設想為女神。中世紀印度教神廟豢養了大批神廟舞女(神奴)。這些神廟舞女在性儀式中扮演獻身於男神(修行者)的女神的角色,實際上她們已被神廟祭司訓練成變相賣淫的妓女,精通印度性學經典《愛經》中傳授的各種性愛技巧。北印度中部的卡拉丘裏王朝(約875年-14世紀)統治著中央邦,西部的索蘭基王朝(約962年-1297)統治著古吉拉特和拉賈斯坦。這些地區的印度教與耆那教神廟的形制,是印度北方式神廟的變體。這些地區的印度教與耆那教雕刻,也接近奧裏薩和卡朱拉霍風格。
南印度的泰米爾人是印度原始土著居民達羅毗荼人的後裔。中世紀南印度諸王朝普遍信奉印度教,尤其崇拜濕婆,祀奉濕婆的象徵林伽。而濕婆林伽崇拜正是起源於達羅毗荼人農耕文化的生殖崇拜傳統。帕拉瓦王朝(約580-897年)是中世紀初期南印度最大的印度教王朝。帕拉瓦神廟的高塔呈角錐形,奠定了印度南方式神廟形制的基礎。帕拉瓦巨岩浮雕《恒河降凡》展現了印度教神話的宏偉場面。朱羅王朝(846-1279年)是繼帕拉瓦王朝之後南印度最大的印度教王朝。朱羅國王在都城坦焦爾敕建的濕婆神廟坦焦爾大塔,高達61米,比帕拉瓦神廟更加巍峨。除石雕以外,朱羅雕塑以銅像著稱。南印度銅像在安達羅和帕拉瓦時代已相繼鑄造,10至12世紀朱羅時代鑄造了大量印度教男女諸神的銅像,把南印度銅像發展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南印度銅像通常採用含銅比例較高的青銅以失蠟法鑄造。朱羅時代的蠟模製作得非常精確,鑄出的銅像幾乎不必再進行任何加工。由於朱羅諸王虔誠崇拜濕婆,朱羅銅像以濕婆教神像居多,其中最流行的是舞王濕婆銅像。朱羅銅像《舞王濕婆》被法國雕塑家羅丹稱讚為“藝術中有節奏的運動的最完美的表現”。濕婆銅像除了舞王以外,還有半女之主、瑜伽之主、持維納者、摧毀三城者、恐怖相等多種造型,而且濕婆經常與他的配偶帕爾瓦蒂女神銅像並置,組合成濕婆與帕爾瓦蒂的婚禮、乘騎公牛者濕婆與帕爾瓦蒂、濕婆家族等群像。帕爾瓦蒂(烏瑪)女神的立像造型纖秀苗條,全身呈現優美的三屈式,右手作拈花勢,左手作懸垂勢。這種立姿與手勢成為中世紀印度南北各地青銅女神立像的造型程式,也影響到斯里蘭卡、尼泊爾、中國西藏和東南亞諸國女神的造型。朱羅時代也流行毗濕奴教銅像,既有大神毗濕奴的偶像,又有毗濕奴的化身羅摩和克裏希納銅像,還有羅摩的妻子悉達和弟弟拉克什曼納、神猴哈奴曼等史詩和神話人物。中世紀後期南印度的潘迪亞王朝(1100-1350年)、維傑耶納加爾王朝(1336-1565年)和納耶克王朝(1565-1700年),繼續修建印度教神廟,鑄造印度教銅像,直到近代仍未中斷。 中世紀德幹地區最大的印度教王朝是遮盧迦王朝,包括早期遮盧迦王朝(約543-753年)和後期遮盧迦王朝(973-1200年),拉什特拉庫塔王朝(約753-973年)穿插其間。在早期遮盧迦王朝和拉什特拉庫塔王朝時代開鑿的埃洛拉石窟,特別是埃洛拉第16窟凱拉薩神廟,氣勢雄大,裝飾豪華,神廟內外大量濕婆、毗濕奴及其化身和配偶等男女諸神的雕刻,提供了一部印度教圖像學的岩石百科全書。孟買附近的象島石窟濕婆神廟的砂石巨像《濕婆三面像》,而今幾乎像泰姬陵一樣世界聞名。
從德里蘇丹國(1206-1526年)到莫臥兒王朝(1526-1858年),北印度和德幹地區被穆斯林統治,印度本土文化與伊斯蘭教文化逐漸融合,形成了印度伊斯蘭文化。莫臥兒王朝第三代皇帝阿克巴(1556-1605年)倡導一種“神聖信仰”,試圖調合伊斯蘭教與印度教的矛盾。阿克巴時代的莫臥兒建築和細密畫,都帶有伊斯蘭文化與印度教文化融合的折中風格。莫臥兒王朝第四代皇帝賈漢吉爾(1605-1627年)時代,莫臥兒細密畫大量借鑒了西方寫實繪畫的因素,臻于鼎盛。莫臥兒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賈漢(1628-1658年),為他寵愛的皇后穆姆塔茲•馬哈爾修建了白色大理石陵墓泰姬陵。當時的法國旅行家貝尼耶就盛讚泰姬陵“比埃及的金字塔更值得列入世界的奇跡”。在德里蘇丹國和莫臥兒王朝穆斯林統治時期,印度教虔誠運動更加高漲,頑強固守印度教文化傳統,同時也受到伊斯蘭教蘇菲派平等觀念的影響,促進了印度教內部不平等的種姓制度的改革。北印度民間詩人卡比爾(1440-1518年)自稱是羅摩和安拉的信徒。在他樸素的詩歌中強調凈化自己的靈魂,真心親身體驗對神的虔誠,而反對偶像崇拜、種姓制度和宗教隔閡。在莫臥兒時代,印度教虔誠詩歌特別是牧神克裏希納與牧女拉達戀愛的傳説,成為印度土邦拉傑普特細密畫最流行的題材。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講演錄》中説:“印度是一個特殊的古董,也是一個特殊的現代。”1858年,印度完全淪為英國的殖民地。英國在促成印度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轉變的過程中“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英國人在印度實行議會民主和文官制度,推廣英語教育和自然科學,本來是打算培養親西方的知識分子,卻不料反而促進了印度知識分子民族獨立意識的覺醒,促進了印度傳統文化的復興與改革。印度近代第一位改革家拉姆•莫漢•羅伊(1772-1833年)宣傳和倡導理性的一神論信仰(類似阿克巴的神聖信仰),反對印度教的偶像崇拜和種姓歧視。印度宗教改革家維韋卡南達(1863-1902年)呼籲在復興吠檀多不二論哲學的基礎上建立以人為中心的“人類宗教”。印度現代哲學家奧羅賓多•高士(1872-1950年)創立了精神進化的整體不二論學説。印度民族獨立領袖聖雄甘地(1869-1948年)借用了耆那教“不害”的教義,對英國殖民統治發起了堅持真理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1913年印度現代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1861-1941年)以他富有哲理的抒情詩集《吉檀迦利》(獻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詩人泰戈爾是典型的人道主義者,他的宗教是“人的宗教”,他的哲學是“人生哲學”,其核心是“人格”。他把“人格”分為“無限的人格”和“有限的人格”,約略相當於奧義書吠檀多哲學的宇宙精神“梵”和個體靈魂“我”,但他已經根據毗濕奴教虔誠詩歌傳統和人道主義思想,把“梵”和“我”的抽象概念人格化了,變成了“宇宙的人”和“個體的人”、“人性的神”或“神性的人”。他認為“無限的人格”和“有限的人格”是同一的,人的終極命運就是在“有限的人格”中親證“無限的人格”,獲得靈魂的解脫,進入“自由的天國”。而只有通過愛,才能穿越障礙,實現同一。《吉檀迦利》就是詩人獻給“無限的人格”的神秘的頌歌。在這103首散文詩中,詩人往往用“你”、“他”、“我的主人”、“我的朋友”、“我的父”、“我的情人”、“我的國王”、“我的寶貝”、“我的上帝”等稱謂,來稱呼“無限的人格”、“宇宙的人”或“人性的神”。正如《吉檀迦利》第35首所表白的: 在那裏,心是無畏的,頭也抬得高昂; 在那裏,知識是自由的; 在那裏,世界還沒有被狹小的家園的圍墻隔成片段; 在那裏,話是從真理的深處説出的; 在那裏,不懈的努力向著“完美”伸出手臂; 在那裏,理智的清泉沒有湮沒在積習的荒漠之中; 在那裏,心靈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斷放寬的思想與行為—— 進入那自由的天國,我的父呵,讓我的國家覺醒吧。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王鏞 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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