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從公共性和私密性這對範疇來看待“記憶”。但這不是説,有一種個體記憶,還有一種類似集體無意識的群體記憶。凡記憶都是個人的,把它記錄下來,既可以是純屬私人的日記,也可以作為口述史而傳諸後世。我們不是不可以像近現代認識論那樣,從心理活動的角度看待記憶,但是,那個角度不容許思想走得太遠。對於記憶來説,重要的不是誰在記憶、怎樣記憶,而是記憶所呈現的內容。有誰在腦電波的層面上看待思想的貢獻呢?思想如此,記憶亦然。
在任何時代,記憶根據內容都可以分為公共性和私密性兩種。通常來説,唯有具備公共價值的記憶,才可能進入歷史,進入藝術。但是,一種記憶是否具有公共價值,極大程度上並不由親歷者決定,而是由時勢造就的。左翼木刻、星星畫會和85新潮,這些時勢造就的藝術運動,無不受益於特定時代共通的記憶。70後、80後和90後的藝術家,雖然也有著類似的成長經歷,因此也共用著類似的記憶,但他們的記憶卻很難説是共通的。記憶之所以具有共通性,是因為有一個宏大的體系來解釋彌散在個體遭際中的記憶,使之形成一個融貫的整體。年輕一代的記憶或許是共同的,但未必是共通的,猶如相似的沙粒未必能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現時代的記憶正處在一盤散沙的狀態,勾連它們的是網際網路上川流不息的資訊。
現如今年輕藝術家的創作太私人化,這是一個普遍現象。但是,你讓他們選個公共話題來創作,就一定能引發共同關切麼?有那麼一類藝術家,的確是根據新聞圖片來創作繪畫,或從這個時代各種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中,尋找波普式或達達式拼貼的可能。他們的確比那些從事“重大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老藝術家更認真地對待藝術,但是,依託于社會新聞或娛樂工業的藝術,就一定比一張報紙或一部電影更有意義麼?我們需要一位蹩腳的讀報人來發表他們對每一條新聞的評論嗎?我們需要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一部純屬娛樂的電影嗎?
在中國,需要藝術家來發表對重大社會歷史問題看法的年代,已經隨著星星畫會被人遺忘、85新潮進入拍賣行而告一段落。西方思想家用“藝術史的終結”來描述一種表面上相似的處境:藝術不再隸屬於某個有方向的歷史,不再有從印象派到後印象派到立體主義的發展,不再需要用一個理論前沿來終結另一個理論前沿,而是退回到一個只需要用一種理論來解釋藝術的時代。曾經被杜尚的小便池戰勝的傳統美學捲土重來,藝術被重新理解為抒發藝術家個人思想情感的媒介。然而,在美學佔上風的時代,藝術是有明確標準的,在今天的藝術界,尤其是中國的藝術界,這種標準卻日趨模糊。專家的意見或品位,不再是決定藝術品價值的重要環節。作品的價值在批評家動筆前就已經被一套抽象的、遠端的市場機制決定了。批評家所能做的,只能是向不明所以的觀眾解釋一幅畫為什麼賣得這麼貴,人們想討一個説法,就像他們出於裝飾目的,需要一個打不開的衣兜。於是,不僅創作成為一種個人化的、偶然的事情,連對創作的評論,也成為一種個人化的、偶然的事情了。
在這種狀況下,憑藉私密性記憶進行創作,至少不比根據公共性記憶進行創作更差,有時候,甚至比後者更為真誠。人們常説,中國缺乏公共藝術。但是,在一個如此缺乏公共性的社會中,公共藝術除了虛假地與觀眾互動、不痛不癢地討論所謂的公共問題外,還能做什麼呢?對於那些已經被高端市場和西方輿論承認的藝術家,他們做什麼都是可以的,既可以討論自己身體上的某種私密感受,也可以討論監獄文化和普遍人權,但是,這些討論無論真誠與否,都只與作品的價格再創新高相關,而無關乎普通人對世界的感受。然而,那些剛剛邁入初級市場的藝術家,那些我們還能在日常生活中隨便遇到的藝術家,卻有可能會引發我們的感懷與共鳴。只要他們足夠真誠,哪怕只是糾結于自己的小感觸,也有可能通過這一感觸的成形,而引發我們類似的感觸。在感觸的深處,人與人是相通的。
要解釋這類作品,我們既不需要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藝術史,也不需要後結構、後殖民或更時髦的理論,克羅齊或朱光潛的美學便已綽綽有餘。形式的直覺,直覺的形式,藝術活動賦予藝術家內心感受以形式,藝術品成為藝術家抒發個人情感的媒介。在這樣的創作中,無論是現成品、身體表演還是影像新媒體,都不過是一種表達藝術家思想情感的媒材,與傳統的油彩或水墨別無二致。這種平實的解釋方式,對於習慣於報道威尼斯雙年展的專業媒體來説,是缺乏吸引力的,但是它或許更接近於事情的真相。我們無法用揠苗助長的方式,幫助卡夫丁峽谷中的中國藝術家跨越自己的時代。
中國當代藝術正處在一個特殊的時期。在某種意義上,它不是走向衰落或已經結束,而是才剛剛開始。作為一場失敗了的政治運動的一部分,85新潮除了盲目摹倣西方的風格和流派,在藝術上並無超越于西方前衛藝術的成就。更重要的是,當85新潮被寫進藝術史的時候,國內的當代藝術市場還幾乎是一片空白。直到今天,國內紅火的還主要是投機市場,真正面向普通消費者和藏家的初級市場還只剛剛起步。歷史地來看,市場、尤其是初級市場,儘管常常被藝術史家所忽視,卻構成了西方現當代藝術發生和發展的重要基礎。不與本土消費者和本土機構接觸的藝術,是不接地氣的藝術。中國當代藝術,一旦脫離了與解放話語的關聯,就被視為是對西方前衛藝術的一連串摹倣,其價格的不斷攀升則會被人懷疑是西方的圈套,其原因正在於此。水落石出,中國當代藝術終將面對一個更真實的自己。在此意義上,發生在當代中國的“藝術史終結”和“美學的回歸”,並非令人悲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