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1日,當代油畫家忻東旺因淋巴癌症去世,享年51歲。1963年生於河北省張家口康保縣忻家坊村的忻東旺,先後任教于山西師範大學美術系、天津美術學院油畫係,現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繪畫係教授。作為中國當代新寫實油畫的優秀代表人物,從山西到天津再到北京,從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畫家到獲得第十屆全國美展的油畫金獎,忻東旺的成長與崛起越出了常見的軌道,具有更多從邊緣到中心的平民色彩。這得益於他的刻苦與勤奮,也得益於他對於底層人民深切的人文關懷,更主要的,是他在藝術語言上的敏銳的感受力和對於當代藝術發展的整體觀察。
2013年4月20日,“相由心生”忻東旺藝術作品展在中國油畫院美術館舉辦。這次展品中不僅包括表現農民題材的作品《氣質》、《消夏》《威武》等,還包括了表現學生、職員、媒體人、企業家等市民題材的作品。忻東旺憑藉對人及社會敏銳、細膩的感知,以生動傳神的面部描寫和表情刻畫,再現了當代生活的“眾生相”。這些作品在延續藝術家社會關懷的同時,也代表了忻東旺近些年來,在融合油畫媒介與中國人物畫寫意傳統的探索中所取得的成就。他在寫實油畫中融入中國藝術的造型元素,極富書寫性與表現力。他直接面對對象,作品鮮活生猛,既體現出社會批判性,亦呈現了人文關懷。
問:作為藝術家的妻子,在您的眼中,忻老師是一個怎樣的創作者?
張宏芳:他是一個專注力非常強的人,他並不是每天都在畫畫,但創作的時候是完全的投入,一定是非常激動,非常想畫的時候才會畫。
問:他可以幾個月都不畫畫嗎?
張宏芳:平時因為有教學任務或者是外出的事情,他真的會很久不畫畫,有的時候兩三個月不畫畫。但一旦畫的時候他就非常投入,畫開以後除了睡覺其他的時間都在看那張畫,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他總是左看右看,睜開眼睛看,把那個畫放在床頭上,總是在看。這十幾年我總和他在一起,觀察他畫畫的狀態,每次當他決定要畫這張畫的時候,我自己感覺他心裏已經胸有成竹了,每一步都是自己心裏特別清楚,幾乎沒有看到他畫不下去的時候,好像一旦開始畫這個局面就在他的把控之中。有一次觀察他畫的一張畫,就像兩個農村的光棍漢似的,有大碗、大鍋,鍋裏洗得不乾淨,有磨損的碗;當時看到這個鍋的時候,我心裏就想這怎麼畫得出來呢?在我看來太難畫了,一大摞碗,可是觀察他畫呢,他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個中間色,畫面中的那個碗就脫穎而出了,磨損的像貝殼一樣的顏色,我覺得是他觀察的方法不太一樣,每次畫的時候那個畫已經在他心裏了。
問:他好像一直處在一種極其“高速”的狀態?
張宏芳:他是一個極其熱愛生活的人,他極致地愛生活、愛藝術,激情飽滿,對生活、對藝術他真的是一絲不茍的。包括家裏的裝飾、裝修、擺設,包括每一棵樹、每一棵草他每天都要去看,院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石頭每天都去看。對藝術更別説了,畫畫以前都是他自己做畫布,他説我從做畫布這一刻開始就已經醞釀情感了,自己做畫布、做底子,一步一步的,真的像一種宗教儀式似的,一旦開始畫畫就進入那樣一種狀態,一旦開始畫。
問:這種狀態也使得忻老師在生病的時候仍然帶病授課教學,聽説他生病期間還一直在擔心學生的課程?
張宏芳:在他的人生字典裏沒有“敷衍”這個詞,他對什麼都是非常認真,教學就更別説了。只要是他的課,他從來不會遲到,肯定比學生去的早,而且去了以後他用他自己的行為在影響學生。像上課比如説學生如果是聽著耳機,自由散漫的樣子,他就肯定要提出要求。他上課按時去,甚至是提前去,去了從開始畫就完全是一種進入狀態了,從來不説閒話,不聊閒篇的,包括他生病以後,因為他的課學生比較喜歡,他能夠直接和大家一起畫,大家有一個很直觀的學習過程,所以選他的課的同學們都特別期待他能去,他總是不願意辜負別人對他的期待,所以他已經病得很重還想著應該去上課,在內心對學生有一種歉疚感。
問:那個時候學生都知道他生病嗎?還是他會隱瞞?
張宏芳:沒有隱瞞,就是知道生病。可能這個病情有多嚴重大家有時候會覺得是不是隱瞞?這跟他的性格有關,他是一個極其自尊、自強的人,他的生命裏不能接受別人來憐憫他,或者是從他的內心來講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他總覺得我生病了別人就得來看我,很多事情會首先影響,他不願意,他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他總是對自己很有信心,到那一刻他都沒有絕望,大家看他不行了,他也不覺得自己不行了,他很有信心,總是很有信心的。在他生病的過程中也有學生來看望什麼的,他每次都跟學生講關於藝術,平時大家免不了聚一聚,吃個飯的,他常常是在談藝術。在飯桌上,舉各種例子,他的思維始終是在他的一個情境和狀態裏,有時候學生會覺得這個老師太嚴肅了。
問:他是一個很嚴厲的老師嗎?
張宏芳:他是個很嚴格的老師,但是他又那麼愛他的學生,他關心學生,我記得他有一個學生叫莫德格,內蒙的一個女孩,當時考了他研究生以後,他多次跟我説莫德格幾年都穿著那樣一雙皮鞋,真想買一雙鞋給她。他能夠體會那個孩子父母養她不容易,在這兒上學,供她,還有弟弟,也講孩子懂事了,那麼節儉,他就觀察幾年都穿著那樣一雙皮鞋,包括後來做創作,學生在畫創作,他有一個學生家是很小的房子,畫很大一張畫,他當時就提出來説可不可以把我們家在清華的房子讓他們用一用來畫創作?他真的是只要跟他打交道,他會把你當親人一樣。
今天來回憶他,他是一個大慈悲的人,不管是對人、對物質,不管是對人、對物,不管是親戚朋友、還是街上隨便走過的一個人,他總是感同身受地去體會別人,體會別人的內心,體會別人的痛苦。其實我今天想來,有時覺得這樣一種感同身受的去體會別人的痛苦對他自己也是一種傷害,是持續性的,滲透性的。
問:您作為忻老師身邊最熟悉的人,從自身的感受和看法出發,怎麼看待忻老師的創作?
張宏芳:首先他是一個用情、用心畫畫的人,包括他畫一棵白菜,一個桃子,他全部都是擬人化的,在他的眼裏那都是生命,他不覺得那是一個桃子,一個白菜,他總是假想一種生命的資訊,他才開始畫。我有時候會有一些願望,看見一個什麼小東西我説我太喜歡了,你要是畫出來就好了,我老表達這個願望,比如最早畫桃子,我特別喜歡桃子很喜氣,有茸茸的感覺,帶著葉子感覺特別舒展的感覺,我特別想讓他畫。但是好幾年他都不畫,他説沒有想好怎麼畫,他説我不會輕易動手的,如果你總是讓我畫這些我不感興趣的東西,你會壞了我的“武功”。所以他不會輕易動手,終於有一年他突然看到我買的桃子,他説我想好了給你畫,很快的,可能一個多小時第一幅桃子差不多就畫好了,是給我的姑姑畫的一個八月十五的禮物。他畫畫首先是情字,他自己真的是感情醞釀好了,他才會動手畫。
他經常講他對中國油畫的一種使命感、責任感,沒有人強加,他自己就這麼覺得。他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應該有所承擔,對中國油畫應該有自己的貢獻,始終裝在他心裏,也踐行在他的行為中。在這些年來,最早從他包括受到關注《誠城》、《明天多雲轉晴》從這樣的一個風格被大家認可之後,很快他畫了兩張之後,畫了第三張他就毀掉了,他説我自己覺得不能説大家認可就這樣走下去,他説自己的表達慾望已經不在此了,再説下去就是説假話,自己會很難受。於是他就開始畫寫生,從97、98年的時候直接面對模特畫寫生,在他整個成長學習創作這個過程中,始終就覺得我們作為中國人,我們能為油畫做出什麼樣的貢獻?我們畫出來的中國油畫拿到世界上能不能代表中國人,有沒有文化自尊感?
問:這種使命感具體到創作裏,您覺得他的“野心”是什麼?
張宏芳:比如他強調的油畫的造型。從造型上講,他強調中國式的表情結構、心理比例、精神真實,就是造型藝術貴在造,你的形有沒有創造性,這是他關注的。色彩上講,他經常説中國藝術是線性的藝術,無論從書法、音樂、壁畫,一齣手要有中國人的味道。
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2012年的1月份,他在客廳裏畫了一個壁畫,畫的是裝修這個工作室的那些工人,那是他第一次用丙烯在墻上畫畫。有了這樣一個實踐之後,他就很清晰地感到在油畫裏怎樣運用這些語言,中國造型式的語言,中國壁畫的色彩。他帶著這些思考就回到他的家鄉康保縣,他在一個職業中學畫畫,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他當時畫兩個年輕人學校裏的兩個學生,十六七歲的學生,這兩個孩子一看他們的頭髮和著裝,都很有現代年輕人的流行面貌。在畫這個過程中我感到他有一種矛盾,他用油畫開始畫了,畫的過程中面對這些充滿線感的提示,他很想用線,但是油畫又勾不了線,在這個過程中他就很糾結,他説渴望有油畫顏色的那種質感,但又渴望有中國的線性的更貼近自己心靈的一種表達,他就結合不起來,糾結了好幾天。最後那張畫是用兩種材料畫完的,經過了那樣一個過程之後,我覺得他很清晰了,當他面對模特的時候就很清晰,他用丙烯來畫,使他的對象和表現手法很容易地走到了一個新的契點。
我這幾天就在往事裏穿梭,一個是大家寫的信差不多兩百封,我做了一個書,一不小心做到了快700頁了。他曾經給師傅的一個短信,他説師傅的開釋也是我正思考的,我的藝術始終尊重自己的生命感受文化使命。
東旺説:“我的藝術始終尊重自己的生命感受和文化使命,在時代變革過程中,我的藝術始終尊重自己的生命感受和文化使命,在時代變革中我感受到了民族的病痛,但我從不傳達絕望。”
問:一路下來,您覺得忻老師有沒有一些遺憾之事?
張宏芳:一定有,他有太多遺憾了。
問:生活中呢?
張宏芳:生活太美好了,太值得留戀了。
問:他有沒有表達過?
張宏芳:沒有。從他住進醫院到他離開的半年時間,在這樣一個半年的時間裏,他從來沒有絕望過。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會離開,他説他在藝術上追求的是中西結合,在治自己病的時候他對中國醫學也抱有很大的期待。但是人這個病,每個人的個體差異性太大了,每一個成功的例子都不適合別人來模倣。在他生病的過程中,他一直都很有信心,目光特別堅定。
那時,我們的病房裏一個朋友送了一束鬱金香,他自己看著,他説這個花,這些葉子這麼有力地簇擁著脆弱的花,就像親人在挽救他的生命一樣,他想把它畫下來,他就畫了。他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特別熱愛生活。每一天太陽照進來的時候,我就在想他是一個讚美朝陽的人,他真的是讚美,他對生命的愛一點也不平庸,他帶著崇高感在熱愛人間的一切,帶著崇高感愛著身邊的人和生活本身。每一天太陽出來他靜靜地躺在那兒,有多少的病痛讓他不舒服,但是他始終像一個嬰兒一樣,我有時候看著就像大嬰兒,躺在床上。他不會抱怨,他也不會絕望,他很安靜,忍受了那一切的疼痛、發燒,他都能夠忍受。
他什麼都沒説,離開的時候什麼都沒説,他也沒有對孩子説什麼,也沒有對我説什麼,他沒有結束的意識,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平靜,特別平靜。在我心裏,對平時的一個具有才華的藝術家我是崇拜的,但是對他做人,面對疾病的態度的,面對死亡的態度,我對他心理是特別懷有敬意的,由衷的尊重他。
我自己今天回憶,我覺得他是內心有深度的一個人,他對這個世界的愛、對藝術的愛,對愛人和親人的愛都藏得很深,他不表達。我想他可能真的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不願意太消費別人的感情、痛苦,甚至別人的幸福,他不願意消耗掉,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一種愛的方式。
在他離開七七四十九天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日記,我自己在想人的生命要靠長度來丈量嗎?對於他這種只允許自己進步,不允許自己後退的人來説,這樣的一種精彩的離去……
問:孩子們都怎樣評價他?
張宏芳:東旺火化的那一天,我們和孩子們親手把他的骨灰撿起來。我的兒子在那一天發了一個微信,在那時,我看到了孩子的成長。他説:“好,非常好,李象群老師拿著搗好的面膜,擦乾凈臉,蓋上棺蓋,條碼貼在木棺上,油墨印著忻東旺51歲。咱們家屬向後退一步,目送親人入爐,他摁下了按紐,機械的聲音送走了藝術家忻東旺。他們跪了,我沒有,我要頂著家。烈火熊熊,萬物化盡,惟有白骨。兩個小時爐門打開,木棺、棉被、衣帽、肉軀昇華殆盡,他冒著熱氣躺在磚臺上,他們説那些昇華的東西都在空氣中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從此我認為父親就在身邊,就在周圍,在我們體內,在萬物深處,我覺得他在烈火中永生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