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安迪·沃霍爾來到北京,與絕大多數老外一樣,他仰慕中國的長城與天安門。他不了解中國當時有沒有當代藝術,也不認識中國的藝術家。就這樣,他沒有與中國當代藝術結緣。但他絕不會料到,三年後,同為美國波普藝術的代表性藝術家的勞申伯格,因為在中國美術館和西藏舉辦個展,迅即在中國大陸掀起了波普藝術的浪潮。這股浪潮最大的受益者無疑是90年代初流行起來的“政治波普”。直到今天,這股浪潮也沒有全部消退。
今年9月,中央美院美術館引進了沃霍爾的個展。雖然波普藝術在今天的西方已經十分陳舊,但由於這位大師級的藝術家曾創造過太多的神話,展覽依然是盛況空前。不過,在“新潮時期”曾追捧波普藝術的藝術家們卻鮮有出現,而80、90的年輕藝術家卻抱以很高的熱情。他們喜歡沃霍爾的作品,不是因為沃霍爾是一個前衛的、反叛型的藝術家,而是因為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時尚與流行、調侃與性感。尤其對於那些推崇藝術時尚化、藝術商業化的年輕藝術家來説,沃霍爾仍然是他們的偶像。
如果僅僅只是從時尚、調侃、性感等角度去理解沃霍爾,毫無疑問這是“誤讀”。事實上,從80年代中期以來,波普在中國就是在“誤讀”中被接受的。即便“新潮”那代藝術家曾喜歡波普,其實對它也沒有太清晰的認識,也並沒有將它與西方的大眾文化、消費社會的文化語境結合起來理解,更沒有洞察到波普藝術背後的“反藝術”特質,而是僅僅將其當作西方後現代藝術的一個樣式。同樣,對於今天的一部分年輕藝術家來説,波普的意義並不是因為它的反叛性或前衛性,而是因為它書寫了藝術商業化的神話。
波普藝術的種子是于1950年代中期在英國種下的,卻在60年代初的美國開花、結果。源於藝術史情景與社會語境發生的差異,波普藝術從一開始是以一種前衛藝術的姿態出現的。首先它要挑戰的是美國盛極一時的抽象表現主義。與抽象表現主義信奉的現代主義美學如形式主義、精英意識、原創性等完全相反,波普反其道而行,宣揚通俗的、圖像的、低廉的、大眾的、可以複製的藝術觀念。對於抽象表現主義而言,這無疑具有強大的顛覆性。與此同時,波普的出現與美國60年代進入高速發展的後工業消費社會,以及圖像時代是息息相關的。如果不是這一必要的條件,波普化的圖像敘述將不會發展成為一種主導性的語言。實際上,對大眾流行圖像的使用,不僅打破了過去現代主義繪畫、雕塑形成的審美範式,而且賦予波普一種現實主義的內涵。其次,波普推崇一種“反藝術”的觀念。對於“反藝術”的教父——杜尚來説,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在沉寂了近十年之後,他的衣缽會被沃霍爾這代藝術家接在手中。
在這次央美的展覽上,沃霍爾的幾件作品尤為值得關注。其中之一是他于1964年創作的《布裏洛盒子》。表面看,這件作品只是將工業生産線上的盒子搬到了展廳。但沃霍爾的野心則是,希望通過他的這一行為,將一個普通的物品或消費品變成一件藝術品。後來的藝術史敘事告訴我們,沃霍爾近似于挑釁的行為居然成功了。這件作品至少産生了三個意義:一是復活了杜尚使用現産品的創作傳統;其次,是加速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消亡,徹底消解了雕塑與裝置之間存在的既有邊界;再有就是改變了阿瑟·C.丹托的事業方向,因為丹托為了解決一件普通的物品在什麼情況下能成為藝術品的問題,從分析哲學轉入當代藝術批評,最終成為後現代語境中一位大師級的批評家。
沃霍爾在影像領域的實驗在60年代初仍然是挑釁的,充滿危險的。譬如《帝國大廈》,在這件作品中,沃霍爾用了近八小時的時間,以單一、靜態的視角拍攝帝國大廈。我想,幾乎沒有人會有耐心將這部冗長、單調的片子看完(雖然展覽上已將它壓縮在50分鐘以內)。這或許正是沃霍爾所希望的,因為它顛覆了過去影像藝術的敘事方式與蒙太奇手法,力圖讓觀眾去審視時間在圖像敘事中的位置成為了可能。在另一些影像作品中,沃霍爾對身體與性意識的關注同樣具有濃郁的前衛色彩。如今談到沃霍爾,我們習慣性將他與時尚、流行、性感、廉價、消費等藝術觀念聯繫起來,其實這只是表像。在60年代美國的藝術語境下,他並沒有我們所想像的那麼乖巧和討好商業,相反他是一個有藝術史思維,注重實驗、追求反叛性的藝術家。
從某種意義上講,美國波普的勝利,實質意味的是圖像的勝利,消費的勝利,後現代藝術觀念的勝利;它反襯的是現代主義運動的終結,現代主義美學觀念的式微,以及精英文化的消退。從國家文化形象與國際藝術戰略的角度考慮,美國波普在60年代之所以強勢出擊,是與美國戰後在全球宣揚消費時代、市場經濟、文化自由主義的策略是有直接關係的。1968年應是美國波普藝術最輝煌的時候,沃霍爾、勞森伯格、約翰斯、利希滕斯坦、羅森奎斯特等均參加了第四屆卡塞爾文獻展。美國波普的國際出場顯然是國家文化推廣的結果。從這個角度講,沃霍爾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所締造的神話,除了有美術史敘事的支撐,其更像是一個系統性的工程——包括畫廊、藝術市場、文化戰略、國際文化推廣等諸多因素所形成的合力使然。通過這次在央美的展覽,我們應意識到,沃霍爾也不只是一位單純的藝術家,其背後所隱藏的東西遠遠比我們能看到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