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芝加哥太陽時報》解雇全部28名攝影記者一事,震動業界。但《芝加哥太陽時報》解雇的不僅是所有攝影記者,更試圖培訓文字記者用手機拍攝照片來取代攝影記者的工作——要知道,在攝影記者心中,一直有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認識,那就是自己的工作是報道中最重要、最關鍵也是最無法取代的。
這個結果讓我們這些攝影同行不忍卒讀
對於攝影記者來説,2013年的夏天顯得格外寒冷,突如其來的消息,可能讓他們有些猝不及防:美國《芝加哥太陽時報》(Chicago Sun-Times)解雇了全部28名攝影記者,其中包括普利策獎得主約翰•懷特。攝影報道將外包給自由攝影師並訓練文字記者直接使用手機拍出適合出版的照片,同時將增加對通訊社圖片供稿的依靠。
雖然關於此事的前因後果以及造成的影響目前依然在進一步發酵中,尚無定論,但傳統紙媒,尤其是報紙的沒落似乎已成定局,並已引起眾多攝影記者對生存的憂慮。
美國著名新聞學者、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教授菲利普•邁耶曾説,2044年傳統紙媒走向消亡。但現在看來,2044年這個時間點似乎有些保守——一切仿佛提前到來了。
傳統紙媒,尤其是報紙,可以説是攝影記者最重要的生存家園——如今,這個家園卻在不斷萎縮甚至走向崩塌。《芝加哥太陽時報》解雇攝影記者的事件,實際上是傳統紙媒走向消亡的趨勢下必然發生的一個結果,只是這個結果讓我們這些攝影同行更不忍卒讀而已。
另外,對於攝影記者而言,這一事件最令攝影記者無法忍受的可能是《芝加哥太陽時報》不僅僅解雇了所有攝影記者,更試圖培訓文字記者用手機拍攝照片來取代攝影記者的工作——要知道,在攝影記者心中,一直有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認識,那就是自己的工作是報道中最重要、最關鍵也是最無法取代的。套用現在網路上流行的一句話:“無圖無真相”——這與攝影記者常挂在嘴邊的一個意思相吻合,照片是對新聞事件最直觀的描述,而且必須親臨現場才能獲得。
但問題恰恰就處在“親臨新聞現場”這幾個字上面——首先,“親臨新聞現場”絕對是件奢侈品:如果説僅是坐車或者地鐵跑到城市另一頭的現場,其耗費的財力、物力還算可控的話,那麼當攝影記者需要跑到另一個國家甚至地球那一頭的一個新聞現場,其後面所需的物質、後勤保障則絕不是一個小的數字。而且,如果攝影記者遭遇危險,甚至受傷、遇難,所帶來的損失又豈是金錢能夠補償?
更重要的是,在現如今絕大多數報道中,尤其是突發新聞的報道中,攝影記者在絕大多數時間裏絕不是那個在新聞發生後最短時間內“親臨新聞現場”並記錄下最關鍵新聞瞬間的人——即使攝影記者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一件突發事件,如果攝影記者不是正好在附近的話,等他趕到現場時,全世界也許都已經看到了來自這個現場的圖像。
突發事件報道中,攝影記者的工作空間已經被大大擠壓
我們正在迎來或者説已經進入到一個“人人都是攝影師”的時代,對於攝影記者來説,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巨大挑戰:或許他們依然沉浸在對於此前那個時代的眷戀之中:在數位相機普及之前,裝著膠捲的昂貴相機是作為“神器”存在的,普通人家即使有,也不會隨身攜帶,於是,當新聞發生時,普通人除了圍觀和把新聞現場刻入大腦之外,其實並不能有太多作為。所以,在那個時代,很多突發事件都不能在發生的第一時間被記錄下來,而專業攝影記者在事件發生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後到達現場時,依然能夠運用嫺熟的技巧用現場殘留的痕跡重現新聞事件。
然而,時過境遷,那個時代已經被數位技術完全地淹沒了。單眼、卡片機和能夠拍照的手機大行其道,更有視頻截圖備不時之需。越來越多的新聞事件能夠在發生時或者發生後的最短時間內被捕捉、被凝固為照片。雖然有的照片並不清晰、也沒有準確的曝光、更別提完美的構圖以及色調等等,但對於重大新聞事件而言已足夠。
所以,對於突發事件的報道而言,包括傳統紙媒在內的幾乎所有攝影記者的工作空間已經被大大擠壓——如何搞到突發事件的第一瞬間,成為媒體的第一要務,即使這些照片不是他們的記者所拍攝。這就是為什麼在2010年1月12日,法新社、哥倫比亞廣播公司、Getty圖片社等國際新聞機構敢於冒著侵犯版權並被起訴索賠的危險從網上下載地震發生時正在海地的著名攝影師丹尼爾•莫瑞爾(Daniel Morel)在現場拍攝的震撼人心的圖片。而隨著手機附帶的相機性能越來越強大,用手機拍攝的新聞照片開始越來越多地登堂入室,成為媒體對突發事件進行報道的重要力量。對於突發事件而言,專業新聞記者能夠親自見證的幾率極小,現場卻可能到處是手持相機的普通人。
此外,在日常報道中,越來越多有意思的瞬間、感人的場景以及社會上出現的問題甚至爆料,都是由普通人而不是專業的攝影記者完成的。可以説,普通人記錄歷史的時代已經到來。
在將突發事件報道拱手相讓于普通人之後,在突發事件的後續報道以及重大事件的報道中,傳統紙媒攝影記者又必須面臨通訊社攝影記者以及自由攝影師的競爭,而對於這兩個同樣擁有經驗和水準的競爭者來説,傳統紙媒的記者同樣處於劣勢:通訊社記者依靠其服務的單位而擁有更多的資源,而自由攝影師則無所羈絆,更加自由。
這就是傳統紙媒攝影記者所面臨的困境,而對於僱主來説,他們需要的只是照片而已:以最快的速度獲得更多、更好的照片,而具體是誰拍的,重要嗎?受眾會介意嗎?
從這個角度換位思考,《芝加哥太陽時報》解雇攝影記者的事件就顯得情有可原了:攝影報道是無法取代的,但攝影記者是可以取代的。而之所以《芝加哥太陽時報》首先將裁員屠刀揮向攝影記者,我想可能是因為圖片的真實性更容易得到保障。雖然近年來各種新聞照片的PS事件、張冠李戴現象頻出,但整體來説,相比于文字報道,照片作假的難度要更高一些,而且經過一些專業程式以及專業人士的分析,其真實性能夠得到較大保障。這也就是為什麼媒體敢於從網路上下載圖片使用或者從素不相識的普通人手中購買或索取照片,卻只能把網路上流傳的文字消息當作線索,進行核實報道的原因。
新聞攝影正走在一個非常關鍵的過渡階段
《芝加哥太陽時報》解雇攝影記者最直接的原因是遇到財務問題,而背後則是傳統紙媒沒落大潮之下的掙扎和自我救贖。相比之下,國內一些紙媒面對越來越緊迫的形勢也在積極改變:構建龐大的圖片採集網路,吸引網友、攝影愛好者等投稿,同時,也成功地將攝影記者的工作重心逐步轉移到重大事件以及深度報道方面——與《芝加哥太陽時報》的作為相比,這樣的轉身華麗而溫情,當然,前提是財務狀況良好。
短期來看,即使是在傳統紙媒的萎縮或者甚至崩塌之時,即使是生存空間收到極大的擠壓,也並不意味著攝影記者即將滅絕:畢竟,重大的活動(包括領導人活動、體育比賽)、事件等的報道這目前依然是普通人無法染指的,這裡依然是攝影記者活動最為熱烈的天堂。同時,與傳統紙媒的萎縮相比,當下,新聞照片市場一片繁榮:依託網際網路以及移動通訊的網路、手機、微網志、微信等新媒體正在逐步取代傳統紙媒,而這些沒有版面限制的新媒體對於新聞照片的需求可以達到無限的程度。但新媒體也對照片提出了更為苛刻的要求:新、全、特——照片的新聞性以秒來計時,要求新聞事件發生後最短時間內就能看到現場照片;對照片在時空轉換上必須全面無遺漏,新聞事件發生後,人們希望看到關於現場更為全面的展示,不僅僅是空間上的全面,包括現場各個角度以及各種細節,也要求時間上的全面跨越,包括新聞事件和新聞人物的前世今生或者相關事件的回顧;照片必須獨特,在大量新聞照片“爆棚”的情況下,沒有特點的照片很可能馬上被掃到網路的垃圾堆裏,而獨特的照片則不斷被人們提起,成為某個歷史事件的注解。在其中,“新”與“全”是媒體努力的方向,而“特”則是攝影記者在如此時勢之下繼續生存的唯一保證。
2008年,第51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評審團主席加裏•奈特曾説:“媒體攝影師的確處在一場危機中。當幾乎人人都有一部相機時,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意味著什麼?……僅僅是‘在現場’已不夠,而應該在照片的佈局和內容描繪上多下工夫。”如今,想著《芝加哥太陽時報》攝影記者的遭遇再次閱讀這句話,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徬徨與憂慮:攝影記者這個工作是否真的無法擺脫終將“滅絕”的命運呢?不管我們怎樣努力。
新聞攝影正走在一個非常關鍵的過渡階段,作為專業攝影記者,我不得不傷感地説,隨著普通人攝影水準的不斷提升(這是遲早的事),以及各種照相機(包括手機照相機)拍攝能力的提升和價格的下降(這也是遲早的事),也許有一天,專業攝影記者終將被拿著相機和手機的普通人所取代,這對於攝影記者來説,確實是一場悲劇,但對於攝影事業來説,也許意味著涅槃,意味著重生,意味著更強大的生命力。
2011年,我的同事、著名的對外記者兼科幻作家韓松曾寫過一篇叫做“100歲的新華社”的文章,用科幻的筆觸描寫了2031年時的新華社在新聞採集方式以及新聞服務方面的巨大變化。我看到這篇文章後給韓松打了一個電話,問他為何沒有在文章中提到我們攝影記者將如何工作,電話那頭傳來了韓松那獨特的笑聲:“呵呵,到那時,你們攝影記者已經被無人飛機取代了。”我心悲涼。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是斯人獨憔悴?還是用儘自己所有的智慧和精力為這最後的時代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呢?
多年以後,當我們回憶往事時,希望不會因為無所作為而黯然神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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