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
文/顏榴
2012年初,我在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藝術史學院訪學期間,參觀了名為“漢堡火車站”的當代藝術博物館。起初,這個名字會讓人覺得奇怪,但走進去卻別有洞天。寬敞而明亮的大廳裏陳列著多位歐美後現代主義藝術大師的作品,一個個名字如雷貫耳:沃霍爾、博伊斯、哈林……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基弗的作品。
他的各式作品多屬畫作與實物的結合,戰爭與死亡的主題瀰漫其間,異常震撼人心。《世俗智慧的路徑:條頓堡森林戰役》(1980)一畫中,許多西方文化名人如同幽靈般地在黑色樹榦間浮現;《歷史的天使:罌粟和記憶》(1989),是一架灰色的飛機殘骸。在作品前,觀者會被喚起與二戰、納粹、人文主義等概念相關的命題。當年,由於德累斯頓被炸,茨威格在別國絕望自殺,理查•施特勞斯寫的音樂作品也是一種哀悼的情懷瀰漫,與此景此畫兩相仿佛。基弗往往用水泥瓦片作為材料,東倒西歪地進行堆積,輔助材料則是工地上廢棄的泥灰、碎布、破舊的木板,植物乾枯的根藤、斷磚、破瓦等。有的作品讓屍衣直接鋪在地上,已經不見衣服裏那個活生生的人的形象。他還喜歡以各種書籍作為創作素材。但這些大書通常都被水浸過,像石塊壘在一起,形似山的斷層與褶皺。
在基弗的世界裏,我們感受到一場戰爭大火之後的浩劫:世界,如同艾略特詩中所寫的《荒原》。但這個荒原不是現代人無聊的荒原,而是一場浩劫之後留下的荒原。讀解他的作品,可以感到德語詩人保羅•策蘭詩歌中的那種意象:絞索、集中營、殺戮、迫害,沉痛與窒息感充斥著展廳。
現在説來,基弗與中國美術界的淵源始於上世紀90年代。他和博伊于斯的作品通過畫冊東漸,曾經為中央美術學院的師生津津樂道。1996年,德國收藏家彼得•路德維希夫婦向中國美術館捐贈了一批西方現代藝術作品,其中就包含有基弗的作品。那應該是基弗第一次來到中國。
《聰明的少女們》
“人文主義的毀滅”——可以説是基弗作品的唯一主題。他之所以選擇不斷地運用泥土和水作為材料,熱衷泥土乾裂的肌理,在於其間表達了西方幾百年的人文主義傳統在20世紀政治與軍事的摧殘下徹底解體。大地混沌一片,原先那種溫暖的植物業已死亡,唯一可收割的只是他畫的那些形似花束的黑點,糾結在一起的藤條(《植物的秘密生活》1997)。有時,他會把一個死人或者類似死人的影子放到乾旱的泥土上,孤絕,無望;而一張張像石板一樣的床,會讓人想起納粹的毒氣室。
基弗1945年生於德國,1970年代在杜塞爾多夫師從博伊斯,從1990年代起作品開始産生世界性的影響。這麼算來,他當年來到中國,是其名聲世界性傳播的一部分。按照專家的説法,他是一位“德國罪行的考古學家”,也一直致力於傳播“罪惡”。但基弗的生命中有極其複雜的一面。在1960年代末,他有一系列“行為藝術”的舉動:身穿納粹軍服,高舉右臂,在歐洲的多座城市裏拍照,並在德國展出這些照片。也許他的這種行為是為了展覽“罪行”,提示這個世界納粹的幽靈還在。他甚至在許多畫面中也經常畫某個政治大人物揮手的動作。許多由他創作的由碎水泥塊堆積的作品,已經成為許多後現代派歌劇使用的背景與道具。一座座充滿質感的“廢墟”,呈現的是這個世界給人的真正肌理。而這二十年,隨著網際網路的興起,給這個世界蒙上了一層表面看起來非常光鮮的遮羞布,而基弗的意圖,就是撕開這層表皮,呈現流血的傷口以及裏面斷裂的骨頭。
2009年,基弗作為法國巴士底國家歌劇院一部歌劇的總導演,接受了中國《南方週末》的專訪。其中,他談到了自己的藝術追求以及與中國之間的關係。基弗在採訪的最後,表達了願意在中國辦大型展覽的願望。
由此我想,我們也有恐怖的歷史與政治傷口,但我們卻沒有基弗這樣的畫家。濃重的對歷史負責的意識,對人類文明的反思,于一個畫家需要的不止是表達的手段,而是要有一顆真正的“心”。基弗的存在,從反方向證明了我們對歷史的茫然以及主動的遺忘。
從美術史看,德國的現代主義通常被表現主義這一概念籠統地囊括,而後現代主義又被新表現主義所籠罩,其實這兩個稱謂都不夠準確。有人把保羅•克利歸為表現主義,正如把基弗歸為新表現主義一樣,都是簡單的概括。可以説,克利與表現主義無關,而基弗的繪畫世界完全大於新表現主義。他是史詩性的畫家。
聽聞今年6月中旬,北京房山的展州藝術區要展出基弗的原作《耶穌家譜》。于我這樣的“基弗迷”簡直是個福音;十多年了,迎來第三次領悟他的好時機。
(本文作者為藝術史博士,德國訪問學者,現為中國國家話劇院《國話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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