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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趙無極為例:解讀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3-04-10 14:18:26 | 文章來源: 中國藝術報

作為“他者”的中國形象

當代西方藝術與視覺文化中的中國形象,具有一種強烈的互文關係,它們既創造了西方大眾心目中的中國形象,又表現了西方大眾期待並感受到的中國形象。既反映了他們對中國的認識、觀察和了解,也是他們自身慾望的投射。喬治·蓬皮杜中心是法國國家藝術和文化中心,2010年春,我在位於蓬皮杜中心1層的書店找到不少中國當代藝術的圖錄和概論,在攝影和紀錄片的類別中也能看到與中國當代藝術關係密切的藝術家作品。在蓬皮杜中心的4層展廳,冰島藝術家埃洛50年的拼貼作品正展出。埃洛作品的圖像來源非常廣泛,比如他把時尚雜誌上的模特面孔和照相機鏡頭、轎車的零件結合在一起,或將美國喜劇和中國、俄羅斯、古巴的宣傳畫,還有歐洲經典繪畫的大師作品、科學雜誌、商業廣告放在一起,造成了視覺上的衝突、時間與空間的兼併。而“蘇拉吉(SOULAGES)回顧展”也在6層展廳進行,這層書店擺滿了蘇拉吉回顧展的圖錄、歷年出版的蘇拉吉畫冊,還有多種抽象藝術的著述。其中有旅法華裔藝術家趙無極1935年-2008年的畫集,前面還特意擺放了一支毛筆——這無疑是一個文化的象徵,象徵著有著不同世界觀和認識論的東方繪畫傳統。趙無極作為一個在歐洲為人熟知的抽象畫家,他的中國文化背景,此刻成為構建法國抽象藝術家蘇拉吉的抽象藝術文脈中的文化他者,成為西方抽象藝術自我審視、自我反思、自我想像和自我書寫的鏡像。西方抽象藝術在趙無極及其東方文化背景中,確認了自身。

中國形象與西方現代文化邏輯

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是西方文化的表述,它不一定是反映了中國的現實,也不是關於當代中國的客觀知識,其自身就構成或創造著意義,這些意義可能與中國有關,是對現實的中國的某種認識,或是對中西關係的焦慮或期望;也可能與中國無關,基本上是西方藝術和視覺文化自我認同的隱喻。以埃洛的拼貼為例,他所擷取的圖像雖然來自於中國,其潛在動機及其拼貼的意象結構,卻是西方的文化程式。探討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的要點,不在於這些形象的真實或失實的問題,而是要探究在西方當代藝術中中國形象的塑造者的文化認同及其所屬的社會文化對中國的看法與態度。他們在什麼知識領域或世界觀念秩序中塑造中國形象?他們與中國構成了哪種和什麼樣的想像的文化關係?他們如何在中國形象中確認自身的文化身份?中國形象的塑造,雖然包含著不同塑造者的想像和慾望投射,但又不是與社會現實無關的純粹想像,社會基礎內在地影響著形象塑造者的視角,左右著對待他者的態度和評介。作為一種知識或想像體系,中國形象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生成和傳播,首先與觀看者和塑造者的身份和先見有關,因為他們所擁有的經驗世界、知識體系、價值參照、認知方式和倫理取向,決定著他在觀看和塑造中國形象時的所持有立場、觀點、態度和價值判斷,比如埃洛對中國圖像的運用。其次,也與西方當代社會的基礎相關,包括國家之間政治、經濟、軍事、科學技術和文化實力。最後,中國形象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生成和傳播,也與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和交流有關。總之,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像是一種參與了西方當代文化實踐的話語力量。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是一個內涵深廣的研究課題。

中國當代藝術的坐標在哪?

本文並不試圖對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做面面俱到的梳理和分析,而是把探討的重點放在歐洲一些博物館、美術館展出的中國當代藝術展覽上。從我們挂一漏萬的統計中,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趨勢:在歐洲舉辦的中國藝術展中,中國當代藝術展的數量明顯增多,已超過中國古代藝術展,當代中國的文化先鋒已經被歐洲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關注並佔據了更多的展示空間。這説明在當今的世界,中國當代文化和藝術正以其所蘊含著的巨大能量,在國際文化交往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展覽中,除個別展覽是與中國國內相關機構和專家合作的以外,大多是由歐洲博物館、基金會、收藏家和策展人策劃和舉辦,可以看到在不同文化的比較中和西方當代文化的語境中的中國藝術,卻較少看到以中國文化為主體的策劃和藝術展示。我們從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象,或許能看到現代中國的歷史道路,卻看不到現代中國的文化身份。對我們來説,缺失中國文化主體的反思,即使能看到中國以往發展的問題,但卻看不到中國發展未來的前景。從表面上看,全球化時代當代中國的自我認同,是在與多向他者的意象性關聯中完成的,中國從中可能獲得不同的身份。現代中國的自我認同在這樣一個多棱鏡中,既是一種建構過程,它同時也是一種解構過程。在這個建構過程中可以發現現代中國自我的豐富意義,但在發現的同時,又從意義的差異矛盾和比較批判中認識到鏡像認同的虛幻性與異化,所以它同時也是一種解構的過程。

司漢(瑞典東方博物館研究員、副館長)曾經提過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一個“當代中國藝術”的展覽在西方,應當在東方博物館還是現當代博物館舉辦?在以收藏西方藝術為主的現當代博物館舉辦中國當代藝術展,其參照係是西方藝術史,使人看到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在西方當代藝術體系中的坐標;而在東方博物館展出就會有一個中國傳統藝術史為參照係,可以使人看到中國當代藝術與傳統藝術相比較發生的變化,但同時無法避免的是中國藝術繼續被地域化或邊緣化。在司漢的問題裏,包含了他對現代中國文化主體缺失的警惕和焦慮。他進一步指出:“以收藏和展出非西方文明為主要任務的博物館是西方獨有的一個現象,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沒有這種現象。這類博物館和西方學者對‘他者’的研究、以及西方觀眾對非西方文化與藝術的認識之間有著緊密關係。在當今的意識形態和現實條件制約下,東方博物館需要新的定位和思路。”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藝術家愈來愈多地參與國際藝術活動中,在雙年展等國際藝術展覽提供的平臺上有了更多交流的機會,國際知名策展人哥拉多·墨斯凱拉(Gerardo Mosquera)認為:“中國當代藝術是今天最激動人心的實踐之一。”然而,雙年展等國際藝術展覽是建立在西方當代藝術體制基礎上、附著在西方思想觀念的歷史地形上的一套話語系統。在它們的背後有其自身的文化根據,它們所指涉的全球性的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狀況,同中國當前的社會變化有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卻沒有直接的關係。譬如説,當代西方文化理論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全面質疑以西方為中心的“現代化”(工業化、都市化)和“現代性”(理性與啟蒙、民族國家等等),反省西方現代化的歷史過程中所依據的文化觀念和價值體系,像許多國際藝術展上都能看到針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男性中心主義的作品。顯然,這是在西方文化體系內對自身暨西方現代文化傳統的批判,當然不能替代中國(或任何非西方國家)藝術家的文化和意識形態立場,也不能覆蓋中國自己的問題,更不能成為我們思考中國當代藝術前景的現成答案。如果失去了這種與中國現實社會問題的直接關係,又不能讓人看到中國當代藝術由古及今的變化,終將失去中國文化主體,而只能在西方當代藝術體系中給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尋找坐標。

司漢提出的思路是不照搬基於西方視覺經驗基礎之上的理論,而是重視研究中國傳統的本土思想,從中尋找中國視覺文化和藝術固有的理論。他明確指出:“現代意義上的美術史是從西方引進的,其方法和理論受傳統西方美術史學科的影響。西方藝術史家對中國藝術的研究主要是按照西方的模式進行的。中國在後來的藝術史理論建設方面也沒有多大的話語權。”

中國當代藝術與中華文明的內在聯繫

中國當代藝術的現實困境是,我們既不能完全用當代西方的文化話語,也沒有與西方全然無關的本土文化話語可用。古人論藝所講的風、神、骨、氣、意、象、虛、韻等等,當然無法直接進入今天中國人的現代話語系統,即便是在現代語境中就這麼用了,也總覺得是與實際的藝術和生活隔了一層。因為它們已是滯留在古代文化話語系統裏的現成語言,這就需要我們在當代意識和當代時空下,使它們進入純構成的發生境域重新緣發地構成其自身,成為當代人的藝術思想和語言。倘若對中國藝術精神的本質有深刻的洞察與把握,中國當代藝術就能在與世界文化的交流中立定腳跟,贏得一個自由創造的、廣闊的藝術天地。上個世紀,林風眠為中國藝術培養出一種現代性的美感,他的成功就植根于他對中國藝術精神本質的洞察與把握。以現象學與中國詩學之間的對話為例,如果讓它們雙方進入一個由當場發生的語境所構成的心領神會之中,可以釋放出中國詩學本來的活力,或許可以成為我們鑄就中國當代藝術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基礎。

自19世紀以來,通過帝國主義政治和海外的殖民市場,中國被納入了一個全球性的現代框架。我們尚未來得及從自身的文明體系向現代轉化,而是向西方借用了一套臨時性的思想和語言體系。所以,就當代藝術來説,我們目前還沒有形成自己的當代藝術價值體系。借用西方的價值和方法,就好比寄居一樣,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西方文化觀念對中國藝術的曲解和同化。當然,任何一種價值判斷都不是説建立就能建立的。當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自覺到中國文化的自我認同,在這樣的情況下參與國際藝術活動,借用西方的文化觀念和方法語言,最終或許也有可能成為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過程中的一個階段。從總體上講,中國當代藝術與西方文化邏輯的關係,是既合作又衝突、既認同又顛覆的關係。經歷了近100多年的歷史,現代中國的文化已經形成了一個高度混合的狀態。如何挖掘中華文明的潛力和文化創造力,以中華文明的視野去看世界,發揮中華文明長期積累的文化資本,也是全球化時代中國發展的活力之源。

重讀康有為的《大同書》,其關於人類共同社會的討論,具有豐富的人性、智慧、情感等人文內容,在某種意義上為現代世界解決自身問題,提供了一筆絕無僅有的文明財富。在“大同”的理想中,作為中國“世界主義”基礎的那部分人性內容和文化內涵,最有可能被當代藝術重新激活和重新豐富,而成為在藝術中重新創造的那個中國的、也是世界的人文價值之一。如何在人文意義上重新創造中國形象,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時代課題。

毛澤東當年曾經説過:“中國應當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今天有幾個問題,尤其值得我們思考:如果西方當代藝術中的中國形像是西方現代文化邏輯的産物,那麼,從中華文明的視野看當今世界,中國當代藝術的特徵究竟是什麼?這個特徵對未來的人類藝術有沒有創造性的貢獻?中國當代藝術與中華文明有什麼內在聯繫?如果近20年來在西方所做的中國當代藝術展是有問題的,那麼問題出在哪?我們應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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