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風《江南三月》
□鬱風
被關進四堵墻一席榻、不見天日的有限空間裏,經過幾個寒暑之後,心裏想的就不再是“急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了。震驚、困惑、懷疑、憤慨、抗議、希望或絕望,都沒有結果。仍然是兩頓飯,等天黑;開了燈,睡覺等天亮。
一張報,一本書,就是生命的延續。
堅持鍛鍊,斗室之內,日行萬米,就感到生命的正常存在。
因為我相信,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身體被禁錮了,思想卻可以自由飛翔,和古人、和世界對話,飛向每一個熟識的人,飛向每一處可懷戀的地方。
因為我要活著,活著直到疑問得到解答,直到暗中在操縱我的命運的魔鬼現出原形,真理重新放出光芒。
不但要活著,而且要活得好,好到能夠戰勝生活如真空的“閒”的苦惱,能夠戰勝那用嚴酷的審問、誣陷、訛詐所造成的恐怖,戰勝那與世隔絕的與無期徒刑無異的監禁所引起的絕望;為此,我要使自己快樂,要用美麗的形象充實思想,用曾經嚮往的一切,去溫暖凍結了的信念。
在許多可懷戀的地方中,最可懷戀的地方就是故鄉。
誰都有自己的故鄉,對故鄉都有特殊的感情。讀過魯迅寫他的故鄉和沈從文寫他的湘西故鄉,都使我感到哀哀欲絕的淒涼。然而,即使是那麼破碎的,在那個時代陰影下的故鄉,也是親切的、可愛的。
而我所懷戀的故鄉,卻遠遠比他們那個時候美好得多。雖然她也帶著舊時代的烙印,帶著我兒時對於祖母和曾祖母的淒涼的回憶,但是更真實更深刻的是伴隨著新的希望,顯出生氣勃勃正在姍姍邁步的美麗形象的故鄉。因為我是在跨過一個時代之後的1956年又回到故鄉去的,雖然那一次時間不長,卻是第一次看到故鄉的新生,用我的全身心去擁抱她,用畫筆一毫一發地描繪她,傾注了我對偉大的卻是久經苦難的祖國的無限希望和信賴。
那時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們——那麼多的人,把勁都使出來。我沒有任何選擇,用手,用腦,工作或創作,只要是需要,我做了,我就高興。
當時又怎能想到十幾年後,被關進與一切親人、朋友、同志隔絕的監獄,長時間地閒著兩隻手,什麼也不能做。他們就是用時間消耗來使你的頭腦也蒙上蛛絲,使思想生銹,扭曲變態,或者身體癱瘓,或者精神崩潰分裂成為精神病患者。我親眼看到不少就這樣報廢的國家培養出來的年輕人。
7年過去了,我的身體和精神終於沒有癱瘓。如今我又能做點什麼了。在那7年中能夠保持身心正常,主要是設法使自己享受一點快樂,而經常使自己快樂的辦法之一,就是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我那綠色的有著黑瓦白屋的家鄉。
1956年,那是在秋天,江水早已由黃變綠了,一片片白雲在對岸的山間投下藍色的陰影,而一叢叢紅葉樹隱現在峽谷中。
迎著涼爽的風,(在那長年靜止的監號裏,我曾多麼嚮往吹一下江邊的風啊!)走在村邊石板小路上,一排高個兒粗壯的向日葵,一個臉兒向著你,所有的臉兒都向著你,隨風輕輕搖曳,就像鞠躬微笑著的儀仗隊。
1964年,我又回到故鄉,那是在春天。富春江岸鋪滿了一片片嬌黃的油菜花,粉紅色的草籽——紫雲英,和嫩綠的秧田。到了初夏的“雙搶”時節,我跟著小隊的男男女女像過節日一樣,爭先恐後地半夜三點鐘起床,摸黑走到田裏去拔秧,笑語聲衝破了黎明。老伯伯和姑娘們尋開心,説要比賽,看哪個姑娘拔得最快,八點鐘收工到他家去吃火腿湯年糕。是真的,我住在阿根伯家裏,一天吃三頓大米飯和兩頓點心——鹹菜春筍湯年糕。雙搶時節,家家都是一日五餐。
但是我也聽到家鄉父老向我申訴,曾經有那麼一兩年,叫做共産主義吃飯不要錢,可是家家都不許做飯,一家老小去食堂領一碗吃不飽的稀粥。屋裏一顆糧食也沒有,連鐵鍋也給搬走了。小夥子到田裏餓得扶不動犁。他們説,解放前受剝削苦,可利上滾利還能借到一口糧食,那時卻連借也無處去借啊!這話使我戰栗!然而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後來中央派的田家英同志在富陽蹲點,搞調查研究,逐漸糾正了許多政策上的錯誤,家鄉人談起田家英是懷著感激之情的,連沒有文化的老漢婦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願那樣害人的蠢事永遠也不要再發生了。
啊,那使我快樂有時又使我心酸的故鄉,一別十年,你又怎樣了?
當我獲得自由以後的1977年秋天,我又去了故鄉。雖然十年浩劫的痕跡比比皆是,但畢竟已經過去,故鄉又在向前姍姍邁步了。人們熱情地向我慰問,但是不願再多談他們那裏派別武鬥一類的蠢事,似乎寧願它沒有發生。
江上的白帆仍然緩緩地在青綠的山巒背景上移動,而更多的是嶄新的翠藍色的小火輪,拖著十幾艘一列長長的運輸船,激起向岸邊散開的波浪。那上面裝載著多少雙勞動的手從富春江底掏出的沙石,由於它們不像接近海洋的河流中的沙含有鹽分,對金屬不會腐蝕,因而成為許多基本建設工程中所需要的東西。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嘆息那些本不該發生的蠢事。我只是慶倖江山依舊,故鄉的兒女仍然會把最好的一切奉獻給偉大的又一次經受了災難的祖國。她使我又一次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們——那麼多的人,能夠把勁都使出來。(摘自《鬱風散文精選》,附圖為鬱風《江南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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