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人會覺得藝術意圖理論過於主觀,也過於武斷,賦予了藝術家太大的權力,甚至是霸權。但是,我想説明的是,其實有藝術意圖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對於絕大部分觀念藝術來説,藝術意圖勝過實際執行。藝術意圖也是作為生活方式的藝術的重要因素。
比藝術意圖理論相對客觀一點的,是藝術界理論。它有不同的版本:以丹托為代表的藝術理論版,以迪基為代表的藝術體製版,以及以列文森為代表的藝術史版。當然,這種區分純粹是為了敘述方便,實際上它們之間有許多交叉重疊的地方。
根據丹托的藝術界理論,某物是否是藝術,關鍵看它是否能夠進入藝術界,在藝術界中是否有它的位置,或者在藝術界中是否被提及。這裡的藝術界,指的是由各種解釋構成的理論氛圍。如果某物的出現,引起了藝術界的爭論,有關於它的各種解釋,那麼它就是藝術,無論這種解釋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韓嘯的行為,引起了藝術界的爭論。有重要的藝術批評家為之辯護,也有重要的批評家認為它不是藝術。韓嘯的行為已經為藝術理論的氛圍所環繞,從這裡意義上説,它是藝術作品。
也許有人會説,藝術理論版的藝術界理論,也很外在,因為它與藝術本身無關,與關於藝術的各種説法或者話語有關。這其實是理論家們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炮製的一種理論,我們不能信以為真。
讓我們再來檢驗一下藝術體製版的藝術界理論。在迪基看來,某物是否是藝術,關鍵看它是否被藝術體制所接受。這裡的藝術體制,可以被寬泛地理解為所有跟藝術有關東西,包括藝術家、理論家、批評家、收藏家、公眾、媒體、美術館、藝術院校,藝術協會等等,它們組成一個藝術社會,也可以被狹義地理解為藝術機構,如美術館,藝術家協會,藝術院校等等。被藝術體制接受的,就是藝術,否則就不是藝術。韓嘯在山藝和中國藝術研究院接受過訓練,也在美術館舉辦過展覽,他得到了藝術院校和美術館的承認。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説,他的作品通過了藝術體制的檢驗,可以是藝術。
也許有人會説,藝術體製版的藝術界理論,更加外在,不僅跟藝術無關,而且還與藝術所不齒的權力沾上了邊。尤其是在教育産業和藝術産業盛行、行政權力膨脹的中國,要通過藝術體制的檢驗,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肯花錢疏通關係,藝術體制的大門就會敞開。
最後,我們來檢驗一下藝術史版本的藝術界理論,其實也可以稱之為藝術上下文理論。在列文森看來,某物是藝術,總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有關。用卡羅爾的話來説,只要我們能夠將某物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挂上鉤,講出它們之間的故事,該物就是藝術。韓嘯的行為,與此前被認為是藝術的東西有關係嗎?我們能否講出一些與它有關的藝術故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韓嘯的行為,首先讓我想到法國藝術家奧蘭的行為。作為法國當代藝術的重要代表,奧蘭在國際藝術界家喻戶曉或者臭名昭著。我參與的兩次展覽都有奧蘭的作品,但她本人都因為太忙而沒有到場。也許她的到場,是另一件藝術作品,需要分配給其他的展覽。從90年開始,奧蘭實施了她的聖-奧蘭再生計劃。通過一些列的整形手術,奧蘭將下巴做成了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下巴,將鼻子做成了格羅姆的普緒客的鼻子,將嘴唇做成了布歇的歐羅巴的嘴唇,將眼睛做成了一幅楓丹白露畫派畫作中的戴安娜的眼睛,將前額做成了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前額。有關這些手術的圖片和錄影,在世界各大美術館和畫廊展出和播放,在90年代的國際藝術界形成了轟動效應,持續影響至今。表面上看來,奧蘭這一些列的行為是以美為目的,因為她選取效倣的對象,通常被認為是美的準則。但是,實際上奧蘭有更加深刻的哲學動機,她試圖挑戰任何生來不變的本質,包括我們的自然秉性、遺傳基因和上帝。奧蘭通過手術整容表明,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改變的,包括我們天生的、被視為確定身份的重要依據的面相。奧蘭的這些行為,不僅挑戰了根深蒂固的哲學觀念,而且會觸及一些尖銳的社會學問題,比如通過面相去認同一個人的身份的可靠性問題。但是,我想指出的是,除了這些哲學觀念和社會學效應之外,奧蘭的行為在藝術史上有明顯的互文關係。奧蘭為什麼不選真實的女人而要選擇畫中的人物作為模倣對象?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希望自己的行為仍然在藝術界之中,通過與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發生關係,而確保她的行為的學術性。因此,我們可以將奧蘭行為中的身體稱之為學術的身體。
就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來説,澳大利亞藝術家斯特拉克比奧蘭更加激進。從70年代開始,斯特拉克就開始了他的懸挂行為:用魚鉤刺穿皮膚,將自己懸挂起來。直到今年3月,斯特拉克還在實施這種行為。在世界範圍內的幾十次表演,讓斯特拉克聲名鶴起。除了這種有點殘酷的行為藝術之外,斯特拉克還做了許多以身體為媒介的行為藝術。比如,他做了一隻機械手,與自己身體連接起來,可以用它來寫字;他用細胞培養出來一隻耳朵,把它植在自己的左胳膊上;他做過一個植入胃裏的小雕塑;他還將自己的身體與網際網路連接起來……。斯特拉克的口號是,身體已經過時。我們可以通過科技手段,讓身體延伸,超出皮膚的包裹,或者將裝置植入身體內部,把身體架空。總之,身體的可塑性、物質性被斯特拉克發揮到了極致。在斯特拉克看來,身體的緩慢進化,與社會的高速發展不成比例。他要運用新技術,重新設計身體,改變身體的自然進化,讓它更好地適應今天的新環境。由於斯特拉克的行為運用了許多高新技術,因此我們不妨將斯特拉克行為中的身體稱之為技術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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