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藝術界一年一度的秋拍盛會正在預展和熱身中,各大拍賣公司如蘇富比、佳士得、中國嘉德、北京榮寶等都已推出重點主題或進行預展。這其中,中國當代藝術再次備受關注。2011年的春拍,中國當代藝術品迭創新紀錄。尤其在蘇富比春拍“尤倫斯專場”、“二十世紀中國藝術專場”中,中國當代藝術強勁復蘇,很多作品拍出天價,有的大大超過了古典藝術作品。資本對藝術品的瘋搶,令人驚嘆。
中國當代藝術春拍中的搶眼表現,讓各大拍賣公司對其秋拍仍然抱著高昂的信心,佳士得等都準備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拍賣專場。那麼,頗有泡沫味道的中國當代藝術為何身價暴漲?究竟是誰綁架了藝術品市場?而中國當代藝術的藝術價值又怎樣評判?在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熱的現象中,這些問題引人關注和思考。
為此,《法治週末》特地約訪了近期回國講學的藝術評論家段煉先生。段煉先後在紐約州立大學、威廉大學等美國高校任職,現為加拿大康科迪亞大學教授,旅居海外20多年,一直從事現代藝術理論和藝術史的研究。他雖身在海外,但對於中國當代藝術,卻頗多關心。他對當代藝術商業性的分析和批評,幾乎是一針見血;而對於陳丹青這樣的畫家,他將其比喻為“一條蚯蚓”。
中國當代藝術能夠在西方具有一席之地,被他們寫進藝術史,就是因為中國當代藝術被打上了政治標簽,而不是因為中國當代藝術具有藝術價值。這個我們應該清楚。
藝術市場,發瘋了
《法治週末》:現在中國出現了當代藝術投資熱,許多當代畫家的畫作屢屢被拍賣出高價,諸如劉小東,他的畫作甚至比一些我們認為古代或現代的經典畫作還要昂貴,這正常嗎?
段煉:首先我可以説,這種現象肯定是不正常的。但是面對這種現象,你要看到兩種情況:一種是那麼高的價錢,畫家實際上並沒有得到錢,這點大家要很清楚;另一種是畫家得到錢了,但是畫家並沒有得到那麼多。也就是在整個藝術市場買賣操作的背後,是有另外一種力量存在,這種力量就是通常我們所説的畫商。畫商在那裏操縱著整個市場,所以有劉小東的畫拍出高價這樣的事。
在當代,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説,劉小東都是很好的畫家。他前兩年有一張畫《三峽新移民》,這幅畫賣了近三千萬元,劉小東實際上沒有拿到那麼多,拿大頭的是背後操作這個事情的畫商。而且好玩的是,這幅畫的買主,是一個做餐飲業的北京商人。劉小東自己對這件事情的評價是,發瘋了。就是説整個藝術市場發瘋了。
那麼就有人問這個餐飲業的老闆,你花近三千萬元買這幅畫,究竟是要幹什麼呢?打算怎麼處理呢?因為這個價錢頂天了,幾乎沒有升值空間了,怎麼辦?買家説:“我挂在餐廳裏。”對於畫家來説,近三千萬元的畫作,這個價錢就等於國寶了,而你挂在餐廳裏等於完蛋了。
尤倫斯,耍了我們?
《法治週末》:今年四月份,尤倫斯美術館拍賣了其在中國收藏的當代藝術作品,所有作品無一流拍,且不斷刷新拍賣紀錄,引發了人們對當代藝術的思考。你怎麼評價尤倫斯的做法?
段煉:外國畫商,通過低價購入中國當代藝術作品,經過幾番炒作,炒到很高了之後,再把它們出手。尤倫斯美術館就是這樣。而最後接手的是中國人,中國那些發財的人,拿著錢,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看見藝術投資可以賺錢就去投資藝術,但等他們接了手之後就出不去了。這是當前一個比較嚴重的情況。
尤倫斯在中國當代美術到了天價的時候,它突然宣佈要撤退,中國當代美術界全都傻了。這個事情因為鬧得太大,大家感覺似乎被人耍了。
最近我看到一個美術界的新聞,尤倫斯説它沒有撤退,這個説法不過是一個策略而已。因為它撤退的時候,中國藝術已經被它炒到頂,賺不了錢了。現在,它把貨全部拋出去之後,轉移戰場,到印度去如法炮製。
《法治週末》:這對於中國的藝術界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段煉:我們從尤倫斯的操作,再看劉小東那近三千萬元的畫,其實就是一個中國商人接了這個單。所以我們説,當代中國藝術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劉小東肯定是個好畫家,他的畫也是當代中國最有代表性的。但是三千萬元,這個太荒唐了,劉小東自己都認為是發瘋了。
但是出現這麼幾個之後,就會出現一個跟風效應。很多人都會跟著他們,覺得我也會發點財啊,我發不了三千萬元的大財,發點小財吧,三百萬元、三十萬元也可以吧。所以這種心理,會引發整個當代中國美術的爆發。
其實,我們應該有一種金字塔眼光,走在金字塔頂端的,畢竟是少數,越到底層越多。底層的人不但賣不了高價,甚至生活都很困難,你到北京宋莊去看看,誇張一點説,那裏的畫家多如牛毛。每個畫家的作品要想都賣一千萬元,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宋莊大多數畫家都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而且很多人生活得很窘迫。國外有些人,把他們稱作饑餓藝術家。這個稱呼也就告訴我們,靠藝術為生的人,畢竟是少數。
國內藝術界,分化得很厲害,做商業藝術的、做純藝術的、做實用藝術的等各個方向都有。做純藝術的,你如果在金字塔的底層,畫賣不出去,可以説生存都很困難。
政治標簽大於藝術價值?
《法治週末》:當代藝術家中,諸如王廣義、張曉剛(微網志)、岳敏君、方力鈞(微網志)等人的作品,很流行,很有市場,也很有潮流,似乎還帶有一種政治波普形式的意味,你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段煉:很好的話題。因為要談論當代藝術,首先要了解什麼是當代藝術,有的人理解得很簡單,當代的藝術就是當代藝術,這是不對的。
當代藝術這個問題的答案,至少要涉及兩個方面,首先是時間,當代這個詞也是從西方引進的,也不是中國的。按照西方的説法,應該是最近二十年或最近二十五年,和中國的理解不太一樣。
中國説當代藝術則比較混亂,大家通常接受的觀點是1979年到現在。為什麼是1979年?因為那時中國開始改革開放,這是一個政治標誌;藝術標誌,則是在中國美術館有了一個地下藝術展覽,從這以後才有了當代藝術。也有人説中國當代藝術應該從1985年的“85新潮”算起,甚至有人更極端説,“85新潮”都不算。
時間概念其實也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當代藝術的當代性,當代性才是最重要的。當代性到底是什麼,這個又説法不一了。當代性最重要的一種説法就是挑戰,挑戰什麼呢?挑戰一種被大家認可的、既有的藝術秩序。這在西方也是同樣的態度,當代性在西方雖然定義也很多,但有兩條是主要的,即時間性和思想性。
因為強調當代性和思想性,那麼當代性的主流藝術就被確定下來,就是所謂的觀念藝術。觀念藝術在西方實際上興起的很早,從20世紀初的達達主義就已經開始了。但興盛是在20世紀60年代,那時出現了波普、簡約等概念藝術。在中國,概念藝術的出現是在1985年以後。
《法治週末》:請你具體談談1985年之後中國的概念藝術。
段煉:1989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行了現代藝術大展,當時的主持人是高明潞和栗憲庭,他們因為這個大展成為了當代中國藝術界的大佬。大展結束後,他們沉寂了一段。到了上世紀90年代,高明潞去了美國哈佛大學學習藝術史,栗憲庭推出了中央美術學院畫家的展覽“新學院派”,推出了諸如劉小東、余虹等一批人。
栗憲庭推出的概念藝術是波普藝術。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波普在西方達到高峰,尤其在英美。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出現了幾個政治波普畫家,代表人物是王廣義。
王廣義的波普和外國的不一樣,外國的波普藝術商業味道重,中國的批判意味比較重,那就是嘲諷中國和國際接軌這個現實。藝術家的態度實際上是不明確的,甚至藝術家自己都沒有態度,或者説他們不知道他們該有什麼態度。比如,王廣義將麥當勞商標作為背景,把“文革”大批判作為前景。西方流行的商品和中國“文革”的政治標簽被放到了一起,專業術語叫並置。
《法治週末》:中國的波普藝術在西方美術界也引起過重視,這似乎是中國當代藝術具有價值的表現。而現在中國當代藝術卻在西方美術界的推動下走向市場化,引起今天的收藏熱、投資熱。你是怎麼看這個過程和這個轉變的?
段煉:早在蘇聯時期,就出現過地下藝術,西方有些非美術專業的、搞文化政治的人就去蘇聯購買和推廣,這適應了冷戰的要求。他們認為從鐵幕內部出現了一股反蘇聯的力量。等蘇聯垮臺之後,他們就不做了,過去被推出的地下藝術價格一落天丈。現在他們就轉戰到了中國,在中國做同樣的事情。
我記得1993年5月《紐約時報》的星期日週報,封面是中國藝術家方力鈞在打哈欠,那篇文章的大標題好像是説哈欠具有顛覆功能。作者不是專業藝術評論家,但他卻寫了很長的一篇對當代中國藝術看法的文章。那篇文章還採訪了栗憲庭。作者實際上是給中國當代藝術貼上了一個政治標簽,而這個人就是上世紀80年代到蘇聯去挖掘地下藝術的人,當時也寫過類似文章,現在又到中國來了。
因此,這篇文章非常重要,對西方世界理解中國非常重要。沒有政治標簽,西方人不喜歡,中國當代藝術能夠在西方具有一席之地,被他們寫進藝術史,就是因為中國當代藝術被打上了政治標簽,而不是因為中國當代藝術具有藝術價值。這個我們應該清楚。這篇文章當時在國外影響非常大,但國內影響不大。
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後期,中國當代藝術商業氣息興起,批判味道反而淡化了。因為中國的藝術市場也開始起步了,有一定的份額了,因此轉向經濟了。跟國際接軌後,西方藝術界也開始注重中國當代藝術的市場性了。於是雙方一拍即合,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就蓬勃發展了。
《法治週末》:那麼,你怎麼評價波普意味的中國當代藝術作品呢?
段煉:比如岳敏君,他畫自己的自畫像,大白牙,張嘴傻笑。表面看他是自嘲,但是你不要理解為一個畫家在自嘲,而是要理解為一代人在自嘲,一個民族在自嘲,也可以説一個國家在自嘲。
自嘲是一種幽默感,可是自嘲也有政治色彩,所以西方人喜歡。但現在它的商業性更強,因為這之前岳敏君的作品因為政治性而賣出去了,所以他的自嘲也成了一種具有固定意義的圖像,於是他便商業化地批量複製。所以現在中國當代藝術成了一窩蜂地搞同樣的東西,這種情況尤其是現在這幾年,簡直是一窩蜂。
方力鈞的光頭潑皮也是類似的例子。但是要注意劉小東和周春芽(微網志),他們不同。岳敏君和方力鈞的東西都是類似性很強,而劉小東不一樣,周春芽做得更好。
如果當代藝術有10個最有價值的畫家,讓我對他們進行排名的話,我可能把周春芽排在第一位,劉小東排在第二位,然後才是岳敏君和方力鈞。張曉剛也不錯,但我還是很推崇周春芽。
陳丹青,一條蚯蚓
《法治週末》:陳丹青是現在知名度很高的當代畫家之一,那麼他的畫可以稱之為當代藝術嗎?
段煉:陳丹青是一個特例。我們不必要給他貼上標簽,很難説他的畫是不是當代藝術。首先陳丹青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用老話説,他是一個文人。
陳丹青回國後畫的畫少了,他更多地偏向於寫作和發表口頭言論,扮演知識分子的角色。對此有人很推崇他,也有人批評他,説他尖刻。我個人認為中國應該有更多陳丹青這樣的人,否則社會就沒有生機。
我的感覺是他就像是在一個結了板不能耕作的農田裏的蚯蚓,鑽一個洞,就好比蚯蚓把鐵板一塊的東西打洞、弄松,我覺得他就是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法治週末》:很奇怪,陳丹青的文字很尖刻,但畫卻是很傳統,你怎麼看?
段煉:説得非常好。陳丹青的文字,一流,沒的説,不管是在文學界還是藝術界都是一流的。陳丹青的畫從技法上説,一流的,也沒的説。
陳丹青在1976年就畫出了《淚水灑滿豐收田》,那時他才20多歲。現在20多歲的人能畫出什麼呀。當時陳丹青這幅畫一齣來,整個藝術界傻掉了,然後過了五年,他畫出了《西藏組畫》,無語。中央美術學院的老師都很難畫出來。
實際上很多人不能理解陳丹青,他到了紐約之後,很沉寂。在回國前期他畫了一些小品畫,諸如他畫一本畫冊、畫一雙女人的小鞋,或者畫一個時裝像。在回國前,陳丹青給這些作品辦了個展覽,很多人一看,説,陳丹青你當年是我們的楷模,可是現在怎麼就畫了這麼一些東西呢?很多人都不理解。
這個東西看你怎麼看,我覺得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到底畫什麼呀,他也有些拿不準;另一方面他還是有想法的,他在考慮一個問題,那就是再現---一個很古老的藝術觀念、美術概念。再現是從古希臘來的,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都考慮過這個問題,亞裏士多德的模倣論是推崇這個概念的,柏拉圖的歷史論是反對這個概念的。那麼,到了西方的後現代時期,就開始質疑再現了,質疑再現的真實性與方式問題。
陳丹青的探索性就在於其藝術觀念,只是他的觀念不明顯,不外在。如果看畫的人不懂得西方美學史上再現的發展歷程,不知道理論家們對於再現的討論就難以理解。
因此不能説陳丹青的這些畫沒有意義,只是這意義你沒有看出來。很多人説陳丹青退步了,陳丹青給自己的文集就取名為“退步集”。陳丹青這個人哪,就是個柏拉圖式的人,你説我不好,在你開口之前,我就説我自己不好,一下把你搞懵了,絕頂的聰明啊。
《法治週末》:那麼,陳丹青的這些畫與他上世紀80年代的畫作相比,價值究竟有多大呢?
段煉:説它們的價值有多大,我覺得還是比不上上世紀80年代的,那時的畫太有震撼力了。他在紐約畫的那些小品只能在小圈子裏有影響,對大眾已經沒有影響力了。
他的小品畫只對能看得懂的人有意義。看得懂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懂理論的人,另一種是看技法的。他的技法是爐火純青,沒的説。有個詞是“過猶不及”,他沒有“過”,他絕頂聰明,知道過了就不及了。他不過,就在門檻上,別人可能根本到不了門檻。他有能力過這個門檻,但就是不過,聰明,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過了就完蛋了。
所以,現在他畫的少了,他也不願意重復自己,不像岳敏君、方力鈞在不斷重復自己,重復很多。因此他寧願幹別的,寫文章、出書、演講,扮演老憤青的角色。老憤青也很可愛呀,我覺得,總之,他就是一條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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