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青生
能再次回到母校演講我感到很激動,因為這距離我上次在美院的講課整整時隔了15年。今天我要演講的主題是:在藝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我們已經處在現代藝術時代的時候,藝術家的責任何在?也就是説藝術家承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他要幹什麼,為什麼他必不可少,為什麼只有因為他的存在我們人類的存在才有價值?如果這個問題不搞清楚,那麼作為我們藝術家本身,或者作為一個看藝術的觀眾,我們都會感到很困惑。
首先,我在這裡要對“現代藝術”這個概念做一下説明,今天有很多人在討論藝術的時候很喜歡用“後現代”這個詞,而我只把它翻譯為“後摩登”,因為它首先是一個建築學上的概念,也就是説它只是籠統的現代藝術運動中的一個流派或者説一個階段,它所反對的是現代藝術當中的經典現代主義,但並不是説“後現代”是與“現代”相對的一個概念,只是由於一些翻譯上的問題和部分人的炒作使它變成了一個原本不成為問題的偽問題。既然有人拿出來討論那它就已經是一個問題了,但這當中隱藏著非常大的危險。如果在現代化的任務沒有完成的時候強調後現代,我們經常會把文化中間保守的應該批判的東西當作文化資源繼承下來,從而減緩和掩飾了它本來已有的矛盾,使得我們真正的藝術問題不能得到呈現。我現在要説的現代藝術指的是從1880年以後,人類由於對自身的意識和對社會的責任認識到我們已經進入了現代社會,認識到藝術不僅是作為一面鏡子來反映現社會進程的結果,而且把藝術看成推動社會進程的必要手段,也就是説,沒有現代藝術,就沒有現代社會。正是因為與現代藝術同步的現代化過程使得社會逐步文明,使得人逐步獨立,使得知識充分爆炸,使得社會的光明和平等的狀態得以實現。總之,正是現代藝術與現代科學一起構成了現代社會的兩大支柱。如果,我們不只把眼光放在中央美院,放在北京,放在中國,而把藝術看成是全世界共有的東西,是人類的財富,是我們必要的精神支柱的話,那麼就會發現現代藝術實際上是在藝術的問題上討論人的問題,討論我們如何生存的問題,討論我們如何在現代化進程中構造我們未來的問題。
另外今天這個演講題目其實也是由來已久。15年前我就在美院壁報上寫過一篇文章叫《對得起自己》,那時我還是個很年輕的老師。在那篇文章裏我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誠實。有很多人搞藝術,但他做出來的東西並不是他內心真實的反映,也不是他時代真實的反映。作為年輕人,當你選擇了美院,選擇了藝術,那就意味著你選擇了誠實,而誠實有時候是殘酷的,它不是那麼美,更談不上完美。生活中有許多虛偽,而藝術家要保持自己的誠實,要相信自己而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任何東西。第二個是認真。人生是短暫的,對於年輕人來説仍然是短的,如果你不直接面對最根本的問題,那麼人生一晃就消失了。到一定時候你會發現自己碌碌無為,什麼都沒做。所以在我們還很年輕的時候想到自己應該做什麼就要趕緊去做,而不是走很多繞的路,結果做了半天發現離目標依舊很遠。這是我當時寫給學生的希望,雖然我也不比他們年長幾歲,但這是我的切身體會。帶著一種世界主義的眼光,帶著一種英雄主義的狂妄,我希望,今天我仍舊希望,如果你選擇了做藝術,那麼你就把藝術最根本的問題拿出來做,應該認真地直接面對你的目標而不要晃來晃去。我為什麼會想到寫這兩點呢?因為我有感於哪怕是我認識和尊敬的許多年長的人,他們都非常成熟,非常得體,得體到有些時候他説的事情他自己都不同意。我當然不是説每個人都可以隨意,不講規矩,而是説每個人對是非都應保持一個基本的判斷,這個判斷不因政治或金錢而有所改變。藝術家應該是具備科學精神的,要對即成的事物提出追問和質疑,在問題尚未形成的時候就要做出反應。如果問題已經形成了,那麼對他做出反應的可能就是一個科學家、一個政治家、一個新聞記者或是一個社會的批判者,但藝術家是在它還沒有形成之前就對它的存在進行反應了。這是藝術家一個特別的,他人無法取代的作用。我今天的論述就是從這個問題上開始的。
有些同學知道我寫過一本書,書名很長,叫《沒有人是藝術家,也沒有人不是藝術家》,這本書寫了很多話,其實只談了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我認為藝術是什麼,第二個問題是這樣的藝術我們怎麼來做。那麼我認為藝術是什麼呢?我覺得藝術不可定義,它是一種烏有的存在,這種存在一定是因為人的存在才得以有東西跟它相互作用,從而變線為各種各樣的形式。這樣的藝術我們怎麼來做呢?這個問題我在美院的時候就在想,但當時比較難做。因為美院大多數同事都特別迷戀藝術中技術的成分,我對此也很喜歡,比如我有兩次經驗,大家聽起來一定會很有同感。一次是在上海博物館看董源的《夏山圖》,我在那張畫前整整站了八個小時,完全沉浸在裏面;一次是在科隆的路德維希美術館看倫伯朗晚期的自畫像,看得也是忘乎所以,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但是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個人喜好的問題,而我們應該怎麼做是個理性的事兒,為什麼會有現代社會?現代社會就要求每個人成為理性的人。只有有了理性的人,我們的社會才有依靠,才會發展,這是肯定的。所以一件事情應該怎麼做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藝術近一百年來自塞尚發生改變,但他那個時候沒有有説他畫得好。今天我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到他對於世界的理解和個人的感覺是那樣地注意,以至於竟然把它們之間的衝突在一張張畫上記錄下來,而且使每個人走到畫面前的時候仍然覺得這衝突依舊還活著,還在衝突著,還在擠壓著。而像這樣的畫當時的人是真的覺得它不好,直到後來才慢慢明白這就是現代藝術。以後又知道了畢加索,知道了博伊于斯,知道了現代藝術。現在西方各大博物館、美術館都館藏有大量現代藝術作品,而像卡塞爾文獻展也已經相當於藝術世界裏的奧林匹克盛會。
那麼,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藝術家的責任究竟是什麼?我們一直希望藝術家能恢復古代的角色而常常忘記了在古代藝術家到底是個什麼角色。有一本書叫《宮廷的僕人》專門講19世紀之前藝術家的狀態。事實就是這樣,宮廷只是一個泛稱,它可以是真正的宮廷,也可以是權貴,也可以是有錢人,但他們都把藝術家看成奴僕,要藝術家為他們服務。這是每一個有獨立靈魂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歷史有許多藝術家雖然由於生計原因服務於宮廷,但他們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不懈地表達自由的心靈。比如瓦格那,他演奏前總要緩慢地摘下潔白的手套,就是要讓王君知道,音樂是上帝賜給人類的聲音,而透過他的指尖流淌出來。當藝術家的服務對象從宮廷換為一個奴僕的時候,我們發現他的身份就從奴僕變成了耶穌,於是又出現了革命的藝術家,他們獻身,為了讓人民解脫痛苦和壓迫,於是在一段時期內藝術家就成了一個高尚的理由。然而歷史上這個理由往往變成了以理想的方式來殘害人的枷鎖,比如中世紀的藝術就是為了追求高尚而把其他活生生的東西都切除掉了。所以我們今天讚揚文藝復興就是因為它第一次或者説再一次探討了在藝術中間人的本性有多少自由。人首先是個人,他既有他的肉身、缺點和陰暗的東西,也有他在人世間的愛、恨、情愁,也有他對於自然攫取的慾望和對於災難的恐懼,也有他對於自己存在的不滿從而追求高尚追求超越,他是一個整體。任何對於他的限制,哪怕這限制是源於高尚的言辭,他也要對之進行反抗。現代藝術開始的時候,就是視覺領域裏對人的限制的反抗。這限制是什麼?就是畫也要畫得像那個東西。以前人們沒有權力反抗它,因為它有足夠的功能的需要。但攝影出現後,傳統藝術的記錄功能已經被替換掉了,藝術家必須往前走。首先就是塞尚、凡高這些人,接著就是畢加索、杜尚,再接著就是博伊于斯,再接著就是你們嘛。我們為什麼要做藝術就是人類歷史要求我們必須往前走,人類的精神需要傳承。什麼是傳統?這就是傳統。如果只是拿來傳統的形式的話,那只是對傳統的利用和使用,而不是對傳統的尊重和繼承,真正的繼承是要沿著這條道路,沿著人類的需要繼續走下去,即使前面存在許多不確定的因素,但是我們必須承擔這個義務。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説,現代藝術不是説誰想這樣,而是不得不這樣,如果能不這樣,那麼肯定有很多人還願意在那慢慢畫。
然而在現代社會裏,引領潮流的是銀行家而不是藝術家,人們需要藝術家幹什麼?他們不知道。這樣,傳統藝術中第二個重要功能——審美功能也被消解掉了。有些美術雜誌説,“我們要創造美”,但什麼是美?如果説美就是漂亮的話,那肯定就是對我們在座大多數人的侮辱。因為天下只有很少的人是美男子或美女,大多數人都像我一樣,比較醜,但是我們就不活了?我們仍然有我們的精神和生活。那麼藝術非得美幹什麼?藝術關鍵是要觸到人的靈魂,而觸到靈魂的東西不一定是美的,它一定是有作用的,因為它是真實的,因為它對我們真正地有意義,它美,很好,不美,也很好,我們不是反對美,而是説美並不是必要的。偉大的藝術家絕不甘心做人類的娼妓,他要做的東西一定是有意義的,而這個意義和思想、科技一樣都要推動人類的進步,推進社會的光明,這才是他需要的。現在社會也需要美,比如設計,但這只是一項工作,而且也不是做完就完了,你的內心也一定要往前走。1920年包豪斯已經到達了設計的最高領域,就是將它作為一種探索人生的方法。從此一個設計家會覺得自己首先是一個藝術家,因為他們不會認為僅替人提供一個美麗的東西就夠了。現在如果還以美不美來評價藝術的標準,聽起來真的又可憐又可笑。
現在我們可以説,藝術發展到現代的階段,第一,它脫離了記錄造型的功能;第二,它脫離了審美的功能,而有一樣東西卻從中升起來了,這種東西就是藝術家的真正的責任。那麼,什麼是藝術家政治的責任呢?首先他要對傳統在人們精神上造成的各種束縛進行反思而尋求人的自由,也就是説現代藝術的第一個要素就是反傳統,它不僅反對歷史上的傳統,也反對現代藝術本身的傳統。另一個方面,他反對流行,反對人們集體的強暴。大家都知道民主是好的,但有時民主也是危險的,因為它其實是一種非常實在地控制著藝術的創作、欣賞和市場的力量。中國正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想到許多事情真是又難過又慶倖。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過度能像我們現在一樣處在高度衝突的矛盾中間,但也許正是這種矛盾可以使我們拋開一切,回到我們自己,去履行一分藝術家的責任。對於中國人來説,真正的衝突是精神上的。真的,好好想想,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們生活維持下來所需的物質資料其實很少。關鍵是我們感覺到自己民族在文化上的落後,我們的國家整體説來只能是追隨文化,我們還遠沒有建立自己的價值標準。很多人覺得這樣不行,我們要奮勇,這就是國歌裏唱的:“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今天我們所説的奴隸就是精神上成為別人的追隨者,所以我們要做原創性的工作。那麼這個工作由誰來做呢?藝術家必須在其中起主導作用。因此藝術家不是要提供社會流行的東西,而是要對社會的問題提出質疑和反思。第三點。藝術家要對自己進行反思。每個個體都有自我的局限,如果我們只想一味地表達自己的話,我們就會忘記了如果不努力,每個人都是不能自我生長的,每個人的文化都是自我努力的結果。如果這些懷疑和批判不僅是思想家的説辭,而是你通過作品來完成的一個個項目,這個工作就是現代藝術。
藝術家其實是人類中間最最敏感的群體,他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也不認為自己對事物有什麼先見的看法,而是他們願意獻身於一種自由的活動。他們選擇了藝術就是選擇了自由,選擇了自由就是選擇了艱難,在各種艱難中間進行著演化為各種形式的活動,以此來顯現社會、人生和世界。他以投身和獻身的方式來使世界變得形式化,這就是藝術家獨特的方面。
那麼,我們為什麼非得要對得起自己?我們不這樣做不是也挺好嗎?這就要從更深的層次上説,到底什麼才是人性的生活?到底為什麼才需要藝術?人對許多事情是無知的,而對無知的東西又有興趣,人類對不可知的東西永遠有一種干預的願望,這種願望一方面體現為好奇,一方面就體現為原創性,這是人得以成其為人的一個特色,這樣人類才成其為今天的我們。我們正是處在這樣的一種本性中間,它不可言説,但又偏要對不可言説的東西不停地進行干預,有些人進行集體的干預就形成了宗教,而有些人覺得在宗教之外仍然有值得探索的領域,古時我們可能把這樣的人稱為巫師、史官、奇人、醫生,今天仍有一些人覺得還有不能囊括到其他任何領域中去的東西,並對之懷有不間斷的慾望,這就是藝術家。因為他要通過自己的這項活動使自己本性中的力量永遠地得以呈現,所以我們把現代藝術看成是恢復人性完整的唯一道路。如果沒有藝術家,現代的人已經被割裂為職業的部分。現代藝術不是什麼東西,它不是任何東西,只要它還沒有被其他東西所囊括的時候它就不間斷地發揮著作用,正是因為它發揮著作用就使得人類永遠長新的精神有了一個實驗的依託和基地。
(本文根據2007年6月朱青生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演講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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