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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的藝術: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10-11 08:44:35 | 文章來源: 藝術中國

這種行為讓我好奇的是:齊白石以“兼工帶寫”著稱,當費時耗神的工筆草蟲畫好了,大寫意的花枝部分是可以信手揮就的。他為什麼不一氣畫完,而要存到若干年後再去完成呢?在全世界也沒有見過有哪個畫家來這一手的,莫非是出於商業的考慮?“九十三歲白石老人”、“九十四歲白石老人”與“九十五歲白石老人”價值是不同的?在他六十六歲時寫給友人的信中説:“白石倘九十不死,目瞎指硬,不能作畫,生計死矣!”他擔心藝術的生命和生命本身。我在替他想:當補齊大寫意後又該怎麼落款呢?不得而知。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要在力所能及之年把這一絕技發揮和用盡。確實,人在某個階段,不把這階段該做的事做透徹,將來是要後悔的。另外,手藝人總有對“工藝”不能丟捨得習慣。滿足於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可控之下的一件事情做到最好。事情必要與否的考量已不重要,這嗜好本身就是目的。能看出,他畫這類畫時是上癮和興奮的。他真實的動機是什麼呢,真是“奇”白石。也許,我們對他的許多不解,是由於我們不懂得“工匠之思”,我們沒有走街串巷靠斧斤生活的體驗和視角。我們有文化史的知識和批評的訓練,但我們沒有與他平行的“民間智慧”。也許我們雖然從美術學院畢業,但仍不懂得自己手裏做的“活”與社會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是什麼使我們可以成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人,用什麼與社會交換或者説了解社會對我們的需要是什麼。

總之,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讓齊白石的研究者總有搞不懂的部分。他像是生來就具有解決這種問題的能力:關於“雅與俗”、“藝術與商業”、“能品與逸品”這些看上去二元對立、讓文化人永遠頭疼不好直面、卻又是藝術圈永恒的等級問題;以及更重要的:把傳統手法與當下生活拉近的能力。

畫畫在白石老人是日常的事,是每日的勞作。有點“一日不做不得食”的意思。“為大眾”與“為市場”在他老人家眼裏是一件事。從做木工到作畫,就像從“粗木作”到“細木作”的改變,都是手藝、都是營生。

從老舍夫人胡絜青的描述中得以了解:“他解放後仍是自訂潤格都不高:每尺收四元,後來還是琉璃廠南紙鋪為他抱不平,催他增到一尺畫收六元,有工筆蟲草或加用洋紅的加一倍。都是嚴格按照成本和付出的勞動來收費的。” 可以看出在他心裏對自己工作性質的界定:他一定很不習慣藝術家的那種特殊與清高,而始終是謙卑本分的。這使他從未離開過“藝”和“術”的本質。藝術就是藝術,沒有那麼玄奧,是簡單快樂的事情。

與上述有關的另一方面,是齊白石藝術的“波普”性。波普藝術是西方現代藝術的詞彙,于上世紀中出現于英國,隨後鼎盛于美國。把齊白石的藝術與“波普”相提並論會有些彆扭,但即使將普遍認為的齊白石藝術中“人民性”、“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等概念全用上,還是不足以説明其藝術與社會之關係的特別之處。

齊白石的作品可以説是世界上被複製量最大的藝術家之一。在60、70年代白石的蝦、小雞、牡丹這類繪畫,通過一種特別的生産工藝,被大量複製在暖水瓶、茶杯、臉盆、床單、沙發靠墊這些幾乎所有人都需要的日常用品上。70年代我在太行山畫畫時,曾順道去河北一家印染廠參觀過。一個花布設計人員(確切説應該是“設計工人”),一天要拿出幾種圖樣。他們把齊白石的花果形象做成方便的鏤空版型,配印在花布的圖案中。齊白石的造型成為典型的“花樣元素”,就像早年齊白石描摹的那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圖樣,用於木工雕花中一樣。

在西方有一個詞叫:“commodification”(商品化),即是一種將經典藝術市場化,産品化的工作或生意。如美國塗鴉藝術家凱斯-哈琳的作品形象,由以他命名的公司代理複製在各種産品上,而我們齊白石的藝術是被全中國的日用品生産領域“commodified”的。

齊白石的意義和價值被中國版的這種“商業化”做了最大化的發揮。在中國“社會運動”、“集體意志”的那些年代裏,在中國人民大幹快上的建設中,在群情激昂的批鬥會後,當我們需要洗把臉時,生動的蝦群仍然在水中游動;在動亂的大背景下,工宣隊代表送給新郎新娘的暖瓶上,仍然是齊白石的牡丹花、和平鴿。白石老人通過他眼睛的選取和用他的藝術為蹉跎年代的中國人保留著一份美好的,純真的,情趣的生活。在中國人內心情感中,到什麼時候它們都是不可缺失的。

最近收到湖南美術出版社的《齊白石全集》,愛不釋手。從資料中得知,我兒時看過的第一個美術展覽,是196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推舉齊白石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際,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盛大的紀念展覽會,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此文結尾,我還是要引用白石老人以下這段已經被研究者反覆引用過的話:

“ 正因為愛我的家鄉,愛我的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的畢生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裏,寫在詩裏。直到近幾年,我才體會到,原來我所追求的就是和平。”

多麼樸實又崇高的世界觀,這是中國人生活的態度和方法—對人類的善意,對自然的尊重,對所有生命的愛。面對世界今天的局面以至未來,這段出自一位中國老人的話,將會被更多的人不斷地引用。

徐冰

二零一零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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