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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憲庭:文化變動和水墨畫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5-11 10:30:22 | 文章來源: 雅昌藝術網

徐龍森《萬木如風》360x540cm 紙本水墨2007年

宋至明清,文人畫逐漸佔了藝術的主流地位。它不同於院體畫的創作主體和藝術觀念,是宋代文人即官僚,不屑與宮廷畫家及其摹寫物象和政教藝術觀念為伍,追求逸筆草草和獨抒性靈的藝術境界,以慰藉官場帶給自己心靈苦悶的結果。這是中國藝術史上一次大規模和長時間的自覺創造。

自近代康、梁始,尤其五四時期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美術革命》之後,幾乎所有思想家都把矛頭對準文人畫,以儒家社會擔當的角度,責難文人畫在個人逸氣的小格局裏沉溺太久,要求藝術負擔救國救亡的使命,主張引進西方的現實主義,以拯救中國的藝術。

從當時的文化情境看,要求給藝術注入關心現實的新鮮血液,意義深遠。也許,社會擔當的熱血,對現實的憂患,會造就新的人格和新的生存感覺,從而給文人畫以新的轉機。但是,當時藝術關注現實的精神內核,無法找到一條從儒家功利主義轉換出來的途徑,致使其後半個多世紀的中國藝術,陷入到語言上摹寫物象和藝術附庸于政治的困境。

其實,文人畫的初創,標誌了自覺到自由表達個人“性靈”的內心需要。從某種角度説,這種藝術觀念已經觸及人類藝術史追求自由和個人感覺的根本理念。同時,文人畫所創造的 “與書法書寫性有關聯的繪畫性”,和意象的造型觀念,對現代藝術的發生産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八十年代中期,“新文人畫”潮流的出現,正是中國水墨畫界反省了徐悲鴻直至文革水墨畫革新的結果。“新文人畫”不滿近現代“中國畫”用寫實主義造型觀以及政教功用,代替文人的個人感覺和筆墨韻味,多是強調對筆墨韻味的重新繼承,我當時有過幾篇小文字如《南線北皴》探討過這個問題。我現在依然認為“新文人畫”是當時藝術界一個具有實驗性的藝術現象,當時一些反對者多認為“新文人畫”沒有了文人士大夫的書卷氣和文雅,其實,我恰恰覺得他們把傳統士大夫的書卷氣,轉換成現代人的無聊、潑皮、享樂、庸懶、消沉、懷舊等具有世俗化的人文意識,才把文人畫傳統轉換出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幾乎可以説新文人畫風已經成為水墨畫界的主流風格。新文人畫家人才輩出,也無需我再評述。我想説的是,一種藝術模式和風格一旦成為主流,初創時期的人文精神就容易被語言模式的慣性所淹沒。在迅速商業化的情景中,朱新建式的人物造型和趣味,幾乎影響了大多數人物畫的造型方式。山水畫中密密匝匝的點子皴法,大多濫觴于宋、元以及四王、黃賓虹的筆墨程式,在明的和暗的水墨畫展覽和市場中,到處是粗製濫造和陳陳相因的作品。“新文人畫”中的實驗和創造性,在大多數新文人畫家的作品中,被自己“把玩”掉了。毫無疑問,近年水墨畫界出現一股復古風。唐代的古文運動和西方的文藝復興,都是借古張揚新人文精神的運動,但願這股復古風能催生出大批有創造力的藝術家來。

一定有更多好的藝術家有待挖掘,但由於我的眼界有限,借“貴點藝術中心”策劃的展覽,我只推薦了四個藝術家作為實例。想説明,靈魂常新,文人畫常新。

朱新建一直是我推崇的藝術家,他是新文人畫最重要的首創者之一。李津是晚出的新文人畫家,卻卓然獨立於同類畫家之中。兩個人都通過自己的作品表達出他們所體驗的色慾美感和享樂趣味。“食色性也”,雖語出《孟子》,卻是孟子辯論對手告子所言。孟子繼承孔子的觀點,強調道德的自我修養。另一個對中國影響深遠的大儒朱熹説“存天理,滅人欲”。所以,歷代文人畫借物抒情的情,不是飲食男女的世俗之情,而是宋代以後逐漸形成的一種精神品格,即把儒家的道德自律,道家的清靜無為,佛家的超越現世人生的禪境作為最高境界。所以,傳統文人畫一向追求清高淡雅,多不以世俗之物入畫,寄情隱逸,才有山水畫;尊崇高風亮節,才稱竹菊梅蘭為四君子。

而朱新建和李津都在作品中反叛了歷代文人畫的清靜意象,創造出一系列愛欲和食欲的新形象,讓人在藝術裏“悅盡人間美色,吃盡人間美味”。近代中國戲曲大師梅蘭芳説過“俗到極處便成雅”,所謂大俗才能大雅。大俗,就是在對俗──日常生活功利和困擾的超越中,把日常生活的情緒轉換成一種審美情趣,俗就變成了雅。朱新建和李津都把愛女人、愛吃、愛喝作為人生和審美的需要,沒有在世俗生活之外另建一個藝術的金字塔。朱新建更有“脂粉俗人”的印章,多次出現在畫面中。知道享受生活,才能給生活以樂趣,樂趣就成了朱新建和李津藝術的“主旋律”,畫畫也就成了一種生活的享受,所以,朱新建和李津畫面中所有的形象創造,無論是女人、男人、美食、食具、茶具、花花草草,都充滿了生活的情趣,詼諧好玩,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對於現代消費社會而言,現世享受往往只是一種虛幻的口號,作為壟斷資本的陰謀,現實享受實際上成為一種新的社會異化力量,把追求現世享受的人們,拋到慾望膨脹和競爭激烈的生存環境裏而高度精神緊張。從這個角度説,也許只有藝術上的“享樂美感”,才是人類精神的一種新的治療劑。其實,中國文人畫沒有創造出來的審美感覺,在中國文人的另一條文字線索中比比皆是,如魏晉《世説新語》記載的名士多“縱酒放達”;元代散曲中此類作品更是普遍,如關漢卿所言:“我是浪子班頭……半生來弄柳拈花,一世裏眠花臥柳……天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再如明清戲曲、小説,尤其是艷情小説如《金瓶梅》《肉蒲團》等等。所以朱新建起步于金瓶梅插畫;李津慵懶微醺的人物造型,也似有關漢卿詩文的意味。

朱新建早期借《金瓶梅》小説內容畫的人物畫,其造型得色慾之神韻,尤其靠拙、緩、簡筆墨線條寫出來,色慾趣味躍然紙上——拙和緩的線條似充滿一種笨拙的激情,隨著緩緩的筆鋒,讓觀者去細細體味觸摸的感覺,同時,作者的愛意通過緩緩的勾勒而釋放出來。線的簡約在於去除造型的真實的複雜性,突出的是作者體會到觸覺感覺上的形體尤其是女性形體的“神”——誇大了的臀、乳甚至單獨圈點出的乳頭,寥寥數筆,盡得身姿的妖冶。此後朱新建創造的女性形象,不在形體之準確,卻得豐滿、性感之神韻,尤其眼睛只彎彎的兩筆,極盡嫵媚。朱新建創造的簡筆女人身姿,實得中國傳統“傳神”的精髓。神,在朱新建畫中的女人形象中,不僅在阿堵——那個眼神裏,更多在身姿動態整體形象的創造中。

與朱新建拙、緩、簡的墨線為主不同,李津彩墨共用,潑、染、皴、勾並舉,用線著意鬆動慵懶,似不經意,輕抹淡寫。並創造了一系列以自己為模特的懵懵懂懂的男人,象微醉的人,沉浸在人生忘記一切的感覺中,眼神朦朧,神情恍惚,不諳世事,逍遙自在。李津筆下的女人,作為李津的心理意象和性愛中的理想女人──充滿了肉欲和艷情。崩緊的衣服,被撐開的衣襟,掩不住和突出的是肥艷和肉體的引誘,這是一種特殊的美感--帶點邪惡感的肉欲,為相擁而美。李津以美食入畫,也是一大創造。紅燒豬頭,油燜大蝦,清蒸鮭魚,素炒菜苔,每種菜肴,在李津的筆下,都類似文人畫四君子的地位;一個雞腿,兩根蘿蔔,三隻蟹爪,四頭大蒜,仿佛都能和李津産生心靈上的對話。

把俗語乃至流行歌詞作為題畫語句,首創于朱新建,後來為多數新文人畫家所採用。到了李津就把大篇幅的菜譜題于畫面,則聞所未聞。朱新建的題畫字,拙中求險,拙在用筆澀緩而老到,筆力厚重。險在結字不求工整,饒有童趣。老到和童趣,隨他率真情緒的書寫中,結合得自然而然。李津的字體,多得益於中國古代書版刻字的感覺,其橫筆細,豎筆粗,點、勾、撇、捺,皆有書版印刷體的造型味道,但又用筆放鬆,所以,在筆畫造型的刻削感和用筆鬆動之間,在結字求拙和用筆求媚之間,自有一種松與緊,拙與媚相對相生的感覺。

九十年代初我寫過一篇《展示形式與中國水墨畫的革新》的文字:“中國水墨畫和琴棋書乃至吟詩品茗,一直是文人士大夫在經邦濟世之餘,聊寄胸中逸氣而成為生活品位的標誌。因此,‘把玩’作為文人水墨畫的一種高級欣賞形式,對中國水墨畫形成卷軸形式以及筆墨韻味的美學標準,起到不可估量的影響。每逢窗明几淨,邀幾位好友,焚香凈手,取出珍藏的寶卷,展觀品評,都是在極祥和、安靜的氣氛中,近距離地仔細品味的。所以對文人水墨畫不稱看而稱“品”,即細嚼慢咽地品味其中味道——尤其是筆墨在紙上行走時留下的種種難以言傳的感覺,並且隨看隨收,卷軸是十分便捷的一種樣式,遇到愛不釋手的,還可十分便利地懸挂起來,供較長時間觀瞻,也可隨時調換,而且便於收藏。後來發展出手卷、冊頁和扇面這種更便於把玩的樣式,也是十分自然的。”而西方油畫的産生,無論是面對教眾的宗教藝術,還是宮廷貴族的殿堂裝飾,無論是公眾性,還是大空間,遠距離觀賞對大幅面壁畫和油畫的産生起了重要作用。直到16-17世紀油畫出現市場化和流向私人家庭的現象,才有威尼斯畫派和小荷蘭畫派小尺幅精緻油畫的出現。

“本世紀初的美術革命,源於近代思想家要求藝術起到喚起民眾的作用,當作品不再是文人雅士小圈子的把玩品,而成為供民眾觀看的作品時,現代展示方式——展覽會就出現了。由於大空間、遠距離,以及民眾非品味地匆匆觀看,展覽會的展示方式對藝術風格的變化提出了新的要求。徐悲鴻的作品整體大效果粗率有力,有受現代展示方式影響的因素,然而筆墨趣味和講究的程度遠不及水墨傳統畫,自是被現代展示方式犧牲掉的東西。不過,中國水墨畫從把玩到徐悲鴻時期,現代展示方式才試驗了幾十年,我們不能要求太高。另一方面,徐悲鴻並沒有意識到現代方式對作品風格的制約,因此他的大多作品保留了卷軸形式,但徐悲鴻的畫面構圖由於受西畫影響,畫面又有種現代感,因此,畫心就與卷軸之間,就又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只是到了1949年以後,‘為工農兵服務’成為重要的創作原則,以及展示方式多是展覽會時,中國水墨畫的卷軸樣式才受到徹底的衝擊,水墨畫可以像油畫的畫幅比例那樣,構圖和畫面造型也幾乎與西方油畫差不多了,像劉文西的大幅水墨畫即是如此。”當然六十年代傅抱石和關山月先生的《江山如此多嬌》是一種大尺幅的嘗試,但那是特別的政治任務,而不是一種自覺試驗,所以也僅數例而已。

現代社會就是公眾都有權力欣賞藝術的社會,這是大型展覽會誕生的社會基礎。象歐洲的威尼斯雙年展,卡塞爾文件展等一個展覽有幾百人參加,很多作品為了氣勢恢弘和奪目搶眼,大尺幅,巨型裝置比比皆是,也是大勢所趨。但是對於中國水墨畫尤其是文人畫的發展,如何解決遠距離公眾觀看,同時又不失文人畫筆墨趣味的細膩和豐富的問題?能否如一些西方大師倫勃朗、戴維、德洛克羅瓦等人的作品那樣,遠看氣勢雄偉,近看筆筆精到?

這是我選擇徐龍森的作品作為例證的原因。我看到他2008年在今日美術館那幅《九棵樹》中的大樹時,為之驚訝:巨大的尺幅和大空間之間,形成巨大的張力,畫面整體氣氛既大氣磅薄,又寧靜泰然,完全把中國文人山水懷抱以現代的方式轉換出來了。“山水媚道”“澄懷味象”,在對自然的敬畏中,獲得“淵渟岳峙”般的寧靜和泰然,這樣一種審美精神,尤其在早期如宋山水畫中得見。此後“可遊”“ 可居”的趣味上漲,尤其到了明清代一些山水小品,尤其園林中的小情小景和過於人為化的趣味,取代了早期那種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敬。當然,小情小景,更近於人性。但也許在現代社會,人更需要那種對自然的崇敬,以及與自然和諧相處、相交的精神慰藉。

中國文人水墨傳統,得益於書法的早熟,同時也為中國水墨建立了一個經久不息的遊戲規則,即在法度與自由之間建立了一個永遠可以玩下去的規則。如同“人”字,一撇一捺,幾千年如是,但我寫的“人”字和你寫的“人”字,在撇捺的間架結構上,在用筆的力道和氣質上千差萬別。你如果能通過一撇一捺,把你的情感、你的修養、你的學識、你的才氣、你對時代的理解表達出來,並獲得這個時代相當多數人的共用,你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同理,傳統文人畫中的山水,梅、蘭、竹、菊,相當於字形,也是不變的,藝術的變化,靠的是不同人的“性靈”因素,所以歷代文人才強調“功夫在詩外”。文人畫這種語言模式被懸置的現象,與西方強調語言模式不斷革新完全不同。

儘管如此,在文人畫的系統裏,我們依然可以斷斷續續看到偶以瓜果菜蔬題材入畫的現象,且多偏重“生活情趣”的捕捉。直到齊白石的作品,才有意識地發展了這條“生活情趣”的線索,畫中題材也豐富多樣起來。齊白石出身於農家,亦無功名,所以能以自然質樸的趣味,把常見的菜蔬、瓜果,農家常見草蟲入畫,創造出一種清新的自然氣息。這是我想從新題材挖掘的角度推薦老圃加入這個展覽的原因。

老圃雖以瓜果菜蔬的寫生入手,但從老圃“書寫”與造型意味看,並不在乎“生活情趣”描繪,而是多得文人畫寫“意”——個人“性情”之益,在乎創造新的意境,所以,老圃對文人畫傳統的繼承和變革開闢了新的途徑。老圃在農村長大,對瓜果菜蔬有一種特別的“果實” 感覺,果實果實,在乎的是結果,尤其是在乎果實的飽滿和實實在在。與齊白石瓜果菜蔬的清新不同,老圃把每個造型都塑造出一種樸拙有力和結結實實的感覺,讓每一個果實和菜蔬都充滿一種人格的意象——質樸、厚實和飽滿。老圃用筆堅實有力,筆筆如刻在硬木板上的刀法,如見古代畫譜和藥典畫譜之印版刀法,又如見金農之筆法。老圃説自己的畫追求一個“素”字,且曾多年茹素。所以,畫面以素寫為主,幹筆勾勒,焦皴濃擦,即使是淡染,也幹筆為主,意不在瓜果菜蔬的鮮亮和水靈,全在堅實上下功夫。“素”如老圃的修行,扎紮實實,如戒,如定,堅忍不拔,無半點輕飄,哪怕是菜蔬的細莖,也剛勁有力。老圃的題畫字也如書版印刷體,追求斧劈刀刻的感覺。同是書版字,李津強調寫,老圃強調刻。如清碑學風校正了明清舘閣體之柔媚,老圃整個畫面用筆的碑學意味,猶如農家老酒,讓今天畫壇那些輕飄飄的筆墨遊戲黯然失色。

繼承中國文人畫傳統,首先得繼承文人那種獨立、自我的精神。歷代文人強調“功夫在詩外”強調的是獨立的人格,誠如朱新建,李津,徐龍森,老圃,通過他們的藝術向世人證明他們活得如此的真實,而不是復古,更不似那些附庸在官僚錢場中的蛀蟲。

栗憲庭 2010-4-25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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