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新、演進有很多種途徑。但主要是兩條,一條強調原創、突變,但也兼承前人的經驗。所謂原創,不可能從零開始,它也是在傳統基礎上出現的。
從畢加索以來的現代藝術大師,都追求這種原創性。但他們也無一例外從前人的經驗中吸取東西,從異域藝術,從異門類藝術尋找借鑒,而不是從零開始。與強調原創不同的另一條途徑,是強調繼承、漸變。今天要談的“以復古為革新”,就是這樣的方式。它並不否定創造,但首先要求認真承繼前人的經驗,在看懂、讀熟傳統的基礎上推進,循序漸進,而不是斷裂、突變。後者是藝術史上更為普遍的現象,古典藝術的變革演進大抵屬於這條途徑。在西方藝術史上,文藝復興就是典型的“以復古為革新”。貢布裏希談到文藝復興特別強調它是“恢復”與“再生”。
美術史家溫克爾曼,跑到羅馬、義大利去考古發掘,從對羅馬藝術的發掘當中建立起他的美術史的原則、美學的原則以及對美術史全面的敘述。
他就強調“不是要去發現什麼,而是要去拾取我們丟失的東西”。
“以復古為革新”本質上不是復古,而是以復古為旗號、為途徑的推進與創造。傳統中國繪畫千餘年來的演進尤具此特點。
中國美術史上,魏晉南北朝是中國藝術大變革的時代,推動這個變革的,從思想上是魏晉的玄學……玄學是在魏晉興起的對於古代老莊思想的重新解釋。其代表人物,前有何晏、王弼,後有竹林七賢,如稽康、阮藉。他們質疑儒學,反對名教,以“復古”的形式形成自己的哲學。
但最核心的玄學是對古代經典的“現代闡釋”,是“以復古為革新”形式的思想演進。唐代興起的“古文運動”大體也是如此,這個運動持續到宋代,以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為代表的“唐宋八大家”,便是這場以復古為革新運動的主將。
唐代又是書法發展的重要時期。唐書的最大特點是“法”的建立,所謂“唐人尚法”。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張旭、懷素、李北海這些大書家,完善了中國書法的規範,成為後世書法家尊崇的準則。可是,唐書的規範是在尊崇二王的前提下完善的。唐人推崇“二王”。李世民和初唐四大書家全是崇二王、學二王,通過模倣與改造二王書,來建立他們的書學理想與個人風格,並進而確立了唐代書學的特點與地位,這個過程,充滿了以復古為革新的味道。
到元代,中國繪畫尤其是山水畫發生了一場深刻的變革,這變革也是以復古為革新的途徑實現的。這場變革的領袖人物趙孟頫,以“古意”二字概括其變革主張。他批評剛剛過去的南宋傳統,認為南宋繪畫狹促,格局小,沒有北宋和唐人畫那種樸古大氣。所以提倡捨近求遠,以古為新,直承北宋和唐人傳統。
元代山水畫的三支文脈——董巨派、李郭派、馬夏派,走的都是以復古為革新的路子,不過所取的對象不同、對綜合古人加以創造的策略與成果不同罷了。
明代中期,吳門派起來,強調學習元人,他們批評浙派沒有文化,筆氣霸悍、刻露,而尋求一種文人書卷氣的、比較含蓄靜謐的風格,他們找到的古代榜樣主要就是趙子昂、元四家和董巨。這也是以復古為革新,選擇對象不同而已。五四以來,畫界長期把董其昌視為中國古代美術史上最大的復古主義者,徐悲鴻就把他罵得一無是處,還説他是“鄉願”、“資産階級”。新時期以來,對這段歷史進行了反思,尤其經過兩次大的國際研討會,學術界改變了看法或提出了新看法,改變了對董的評價。如有人把董其昌比作塞尚——認為董其昌第一次以筆墨風格論美術史的演變,在中國藝術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董其昌把筆墨的價值提到空前高度,用新詞兒説,就是強調“形式自律”,而他筆墨形式“自律”,是以元四家和董巨為衣缽正宗。所以董其昌也是以復古為革新的大將。
清代從阮元到康有為,尊碑抑帖,尊魏鄙唐,造成倡揚寫碑的書學新潮流。這是一場推崇古代金石碑版書法運動,追求書風的自由開張,博大雄強,完全是以復古為革新的戰略策略。18世紀中葉以來的著名書家如鄧石如、伊秉綬、吳茀之、何紹基、趙之謙、沈曾植、吳昌碩、李瑞清、康有為、于右任等等,都是尊碑或受益於碑學的。碑學還對繪畫産生了巨大影響,從金農、鄭板橋到奚岡、陳鴻壽再到趙之謙、吳昌碩等等,都受益於金石書法。
20世紀是充滿激變與革新的世紀,外來文化蜂擁而入,出現了斷裂式的藝術革命。但是,“以復古為革新”仍然是一條大路。
一代大師黃賓虹,65歲前一直在臨摹與研究古人,65歲後才漫遊寫生,晚年確立個性風格,卓然成一大家,而其主要成就在筆墨上的綜合與創造,採取的主要也是“以復古為革新”的方式。
上述例舉,旨在説明“以復古為革新”這種方式的某種普遍性。這並不意味著否定或貶低強調原創的途徑,對兩者的價值判斷是另一個問題,不是今天的話題。
(注:本文節選于郎紹君先生《以復古為革新——藝術演進的一種方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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